绪东一溜烟跑出大门,跑到邻居家门前大路上,瞥见他妈追出院门,愤愤望了他一眼,回去了。他得意地笑了。他跑得可快呢!他掏出手绢子擦拭舌头,淡淡的血迹,一会儿也没了。他是个透鲜透活的人,村东头通红的朝阳似的,有的是青春的热血,这么一点算什么呢?
吃饭时绪东“照样喝三大碗”。
6
太阳渐渐高了,趁着好天气到二姑家去。他推出自行车,他妈道:“去年做的那条酱色裤子怎么不穿?这条裤子都起膝盖包了,这么大小伙子,也不知道要好。”
绪东那条咖啡色裤子没下过几水,他妈叫酱色——甜面酱的颜色。绪东依言回屋脱了身上黑布裤子,换上“新”裤子。脚上大头皮鞋,他找鞋刷子蹭了蹭泥,跺一跺脚,好个标致小伙子。他妈忍不住笑了,高兴和得意的笑。
绪东扣好大衣钮子,围好围巾,戴上雪白的口罩和不那么雪白的手套,他出发了,他妈站在大路上,传贵立在猪圈边,一直看了他好远。
绪东出了村,拐上乡级公路——铺了黄沙的一条大道。没什么风,他轻快地踏着车,并不觉得冷。路边是成排的白杨,银白的细枝条直指蓝天,宛如镶上去的一种银饰。路边是小渠,坡面上的枯草挂了白霜,羊毛毯子一样。麦田里的霜花却渐渐有些化了。
从他家到乡上,有六里路,从乡上到田庄,有二十里——赵庄在狸头山乡的最南端,田庄在最北端,遥遥不相望。
狸头山乡,有些怪的一个地名。境内有一座小山丘,狸猫头般大——这是村上人夸张的说法,小就是了——也许乡名就和这个有关。带“山”字的乡镇名在新沂市是独一无二的,其他都傍着“水”:窑湾、黑埠、阿湖、草桥……听起来俨然一个水乡。但是狸头山乡是个例外,地势高,有山,没什么大河,有的只是较窄的沟,灌溉不太方便,大多旱作。赵庄地势低洼,种着水稻,是个唯一的例外。赵庄过去就是低洼多水的宋集镇了。
说起新沂市,建国之后才设治的一个县,刚刚升为县级市,是个顶年轻的市,归徐州市管辖,与山东省郯城县毗邻。和苏北的许多县市一样,以农为主,不太富裕。交通却还方便,205国道、陇海铁路、京杭大运河,皆穿境而过,据说又要增建一条铁路,以后还要铺几条高速公路,大约不是瞎说。
但绪东眼下走的还是黄沙路,车轮底下沙沙地响。过了乡,一会儿就看见一座小山丘,叫小青山,也叫狸头山,海拔只有几十米。山上密森森栽着松柏树,又有毡子般厚实绵密的短草,夏天望去,的确是青绿的一团。绪东在乡上读初中的时候去玩过,没什么好玩的,除了青绿的草树,还有裸露着的巨大的赤赭色山岩。绪东倒喜欢那些山岩,滑溜溜的,干净又漂亮,人“大”字一般地摊上去,很舒服。
绪东把一只脚支在地上,立着看了一会儿山。又进了黑松林,很大的一片林场,国营的,尽栽着松柏树。过了一个村,又过一个村,田庄还没到,他也不急,他知道路还长着呢。二姑家他去过几次,因为远,不常去,只是过年时去接一趟。今年他没去,大爷家绪才弟去的。
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可是小渠忠实地陪着他。这是狸头山乡的灌输网络,大部分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可也是一个乡政府的脸面,缺不得。又经过两个水库,渐渐的田庄近了,乌青黛黑的一大片,密实实的树裹着,看不分明。一会儿,看见村头那株大榆树上的老鸹窝了,了望台似的。
绪东又把脚支着地,立着看了一会儿。这黑森森迷烟一般的寒树,烟遮雾障似的村落,谨严而肃穆地与他对视着。
他不知道,从此这个村庄渗入到他整个的生命中去,甚至渗入了他赵家后代的血液中去……然而不是为了这个。
——他在这儿呆了不到四年,这四年缠绕住了他的一辈子,阴魂不散地附在他身上,鬼魅一般——是美丽的、让人伤神的、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女鬼。
绪东眼下却不知道。他上了车从高高的公路上滑行下去,脚跷上来,感觉架云似的。这让他小小地得意了一两分钟。
二、田庄(1)
二、田庄
1
惯性的滑行结束后,再蹬一分钟,二姑家就到了。一排人家都是红瓦房、红砖院墙、砖瓦门楼子,独二姑家是稻草门楼,很好认。他推着车子走进门楼,二姑赵传霞和姑爷田保国正在石磨那儿说话呢。看见绪东来,又惊又喜,忙围上来。
他二姑道:“乖乖,路上冷吧?赶紧进屋烤烤火!……乖乖,我都大半年没见你了……”
其实她年纪才三十三四岁,是个矮小然而精明的妇人。见了亲侄子不由得疼,不由得就嗲起来。保国也忙上来接自行车,说道:“是啊是啊,绪东都两年没来咱家了。”绪东摘下口罩,笑道:“骑车也不觉得冷……”已被他姑拥进堂屋。
她家炉子就生在堂屋,传霞拉开炉门叫绪东烤手,又忙着去冲热茶。保国进来,掏两根烟给绪东,绪东忙道:“姑爷,我不抽!”保国还要让,传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