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似乎领会了我的意思,招呼身边的布雷耳语了几句。一会儿歌舞停止了,大殿顿时安静下来,一片空旷肃穆。落日的余辉透过窗棂在平整光滑的地面上落下斜斜的花纹。
我微笑着对皇帝,“多谢父皇。”
“哦?为什么又谢?”
“刚刚是谢父皇的赐宴,现在是谢父皇赐予一顿美好的晚餐。”
我承认从见他第一面我就不怎么怕他,或许想象中对他太害怕了,等到真的面对时反而感到轻松。这次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他的确比布雷显得年轻一些,至少没有他脸上的赘肉,又不像我父亲那样清瘦。额头宽广,然而眉骨稍稍前凸,使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有些凹陷。他只在嘴唇上方留了浓密整齐的胡须,颇具威严,但可能也因此显得刻板,没有我父亲的山羊胡子感觉亲切。我想起父亲的面貌,不禁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
我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对着他的脸,又笑,真是失礼,连忙转脸看着地上的日影。
“你觉得哲臻长得像朕吗?”他靠着椅背看着我悠闲地问。
我确定哲臻长得多一半像他母亲,只在嘴角那儿有点父亲的影子。我说:“宜和公主好象更像您一些。”
“嗯,眼力不错。宜和是女孩,但真的是更像朕一些。”
话题截止,安静的环境中宾主都显得尴尬。就在我想好另一个话题准备开口时,他也正要说什么。
“父皇先请。”
“你要说什么的?”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我只是要谢谢父皇昨日给儿臣的赏赐。”
他大笑,“难道除了道谢你就没有什么说的了吗?那以后朕要常常赏赐你东西,并且分在每天赏一件,那你见到朕时不就谢不过来了?”
我对他的这种孩童式的想法感到又意外又好笑,站在他身后布雷也带着些许惊讶的表情看了他一眼。
我的心情已经全然放松了,说:“那我只好先在此谢过了。”
“又为什么?”
“因为儿妃见到父皇的机会实在不足以表达对父皇日赐一礼的谢意,所以只好先谢一部分,免得缺了礼数,父皇怪罪。”我笑着点了一下头。
他又大笑,脸也发红了,双手撑在面前的案上,“你很机灵啊,看来朕已经先受了你的谢礼,就不能赖掉赏赐了?”
“父皇刚刚只是戏言吗?”
“唔……”他依然满面笑容,看着桌面,吐了一口气,“朕当然不会戏言,不过朕刚刚想到有更好的方法,绝不会让你失礼。”
我带着笑容看着他。
“日赐一宴,你不就可以天天来道谢了?”
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点乖张,渐渐笑得有些莫名。
“这句才是戏言。”他说,身体朝后仰去又靠上了椅背。
这就是我们在道谢和礼数的话题下的第一次交谈。印象中更突出的是他豪爽恣放的笑声。他在第二天商议国政的朝廷正殿上单独宴请自己的儿媳,我当时没有怀疑布雷的话,以为这是很寻常的事。然而这次气氛和谐的晚宴正是一场大变故的第一个刺耳的变奏。从这个角度我理解了哲臻的担心,其实在当时我就理解了,只是有些偏颇。
我在回东宫的一路上思绪联篇。我觉得心烦,却并没有抓住根源。我似乎莫名其妙地担心起了我的婚姻,于是一再地在心中笃定我和哲臻是相爱的。
我向上天做了一个祈求,未曾想在后来的岁月中我为这个祈求的实现付出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代价。
正文 第七章
刚回到东宫,哲臻走出来迎我。我很意外,但并没有回答他口中重复的问题。我走进寝室,换了常服,坐在榻上。哲臻依然显得很紧张,在我面前弯下腰,“父皇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
云娘带着侍女们都出去了。我抬起头,笑了一笑,伸手摸着他的一边脸,好象由此他的表情就能软和一点。“你好象担心我回不来了似的?”我的眼睛平视着他的衣襟。
他蓦地站直了身体,回头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看着我微笑的脸,“你说什么?”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进宫,不论是见你的母亲还是你的父亲,我都能得到关于你的好消息。像今天,你竟然在门口等我,你让我觉得你是多么在乎我,这是我今天最大的快乐。”
我靠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臂揽过我的肩头,却有些犹豫。“这是你今天最大的快乐?不是在宫里,父皇的赐宴难道不让你感到受宠若惊吗?”他的语气是诚恳的。
“不。我说过,面对你和你的家人,我不会先在意他的身份。你是我的丈夫,皇上皇后就是我的公婆。仅此而已……”我的思绪有些飘移。我开始担心明天皇帝会不会真的要兑现他有关赏赐的戏言,不过我已经再三委婉地拒绝过了。
“你在想什么?”他摘下我头上的步摇。
我的目光跟随着那摇来摇去的玉坠,“我想你所想的。我知道你心中有一个秘密,我原来并不介意你一直保守着它,但今天我却有点害怕。”我抬起脸来,“我怕这个秘密展露在我面前时,你却不在我的身边。”
良久,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我告诉你,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我摇摇头,“我不想现在知道。我只需要你在我身边,我隐隐感到那个秘密很……危险……”我抱住他,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求生的唯一指望一样,“你是我唯一的爱人。我所有的私心,就是和你的一生相伴——无论发生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喟然,“多希望此刻就是永恒。”
我偎依着他。
“我很怕失去你,真的……”他的手指缠绕着我的一缕头发,叹息在我的耳边。
那天,哲臻罕见的柔情让我似乎真的触摸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尽管它在我的生活中是绵薄而短暂的。我暂时放下了隐约的担心,还没来及忧虑于它的稍纵即逝,很快上天的垂青就让我兴奋得昏了头。
我昂然行走于朝阳宫中的甬道,毫不阻止那个在我腹中的孩子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皇后仍然那么顽强地病着。越发华丽的装饰和苍白的面容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令人好象见到的仅仅是一套衣服及首饰,而她对我的表情是喜悦而慈爱的。我微笑着正视她,同时回避着那道来自她身边的犀利目光,但它的主人需要首先发话——“赐坐。”
我很奇怪没有被安排坐在一侧,而是在他们的对面,好象公堂上的犯人。
“你终于为皇室孕育了又一代的生命。我恭喜你,也为你高兴,为震旦高兴。”皇后说着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他的脸色还是和应有的气氛顽固地对峙着,严肃而威严。
“瑽瑢,”皇后似乎并不介意,继续说:“你要当心身体,闷的时候就来我这里聊聊。其它的琐事你都不必过问。你知道皇室的子嗣几代以来都不繁盛,我还想多有几个健康聪慧的孙儿呢。”
“是的,母后。”我坐在那里答话。
我真的很难解释怀着安平时的欣喜情绪的真正来源,那并不完全是一种即将为人母亲的纯粹的喜悦与憧憬,还有一点点报复的意味,以及在报复之后的苍凉。
仇恨与反抗总是先将当事人陷入失败的境地。无论如何,选择仇恨、决心反抗后的任何结果都不足以弥补过程中失落的心情。我如今不得不悲哀地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一直在警惕着悲剧的伤害,却在逃避与反抗的过程中使自己成为悲剧的主角。
*
我隔着自己的体肤抚摩着这个前来帮助我在危险的边缘安全滑过的孩子。我并不像关心震旦社稷的人们那样殷切希望是一个男孩,甚至在最初我就感觉会是个女孩子。随着产期的临近,我的思维越来越怪诞。我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然后自己扮演母亲的角色,想象自己如母亲般教养她的过程。云娘说我是开始想妈妈了。
“恐怕每个女人在生养第一个孩子时都老会想到自己的娘。”
“我发誓,我不会让她离开我,不会让她单独面对陌生与孤独。我要带着她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