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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六病室(16)(2 / 2)

“这块乌云撞那块乌云呗……”鞋匠说。

三个旅伴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林边空地往乌黑的路上走去。雷声渐渐小下去,隆隆声已经变远,在村子另一边响着。

“这儿,捷连契,前几天有野鸭飞过……”丹尼尔卡说,仍然在搔他的手,“它们多半在‘烂泥滩’那块沼泽地里停下了。费克拉,你要我带你去看夜莺的窝吗?”

“你别碰它,要不然你会惊了那些鸟儿……”捷连契说着,把他帽子上的水拧出来,“夜莺是唱歌的鸟儿,没有罪过。……它长着那样的嗓子,就为了赞美上帝,给人解闷的。惊了它,那可是罪过。”

“那么麻雀呢?”

“惊了麻雀倒没关系,这种鸟心肠歹毒,狡猾。它脑子里那些想法跟骗子差不多。它不喜欢让人过好日子。当初基督给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它们衔钉子给那些犹太人,还叫道:‘活活钉死!活活钉死!’”

天上露出淡蓝色的一块地方。

“快来看啊!”捷连契说,“一个蚂蚁窝给冲开了!那些小坏包都让水淹了!”

几个旅伴就弯下腰去凑近蚂蚁窝看。洪水冲毁了蚂蚁的住处。那些虫子惶惶不安地在泥地上乱爬,在它们淹死的同伴身旁忙忙碌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们不会出事,死不了!”鞋匠笑着说,“只要太阳一出来,你们就会活过来。……这对你们这些傻瓜也是个教训。下一回你们就不会住在低处了。……”

他们往前走去。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指着一棵小橡树的枝子,叫道。

枝子上停着好些蜜蜂,淋了雨,受着冻,彼此紧紧地依偎着。那些蜂多极了,连树皮和树叶都被它们盖住,看不见了。许多蜂爬到别的蜂身上去。

“这是蜂群,”捷连契教导说,“它本来飞着找住处,一淋雨就停下了。要是蜂群在飞,只要给它洒上水,它就会停下。现在,比方说,如果你要把它们捉去,你就把那根有蜂群的枝子塞进一个口袋里,抖搂几下,它们就全掉在里头了。”

小费克拉忽然皱起眉头,使劲搔脖子。她的哥哥看看她的脖子,瞧见上面肿了一大块。

“嘻嘻!”鞋匠笑着说,“你可知道,小家伙费克拉,这个灾难是怎么来的?这个树林里有些斑蝥停在树上。水从它们身上流过,正好滴在你脖子上,所以就肿了一大块。”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温暖的阳光倾泻在树林上,田野上,我们这些旅伴身上。严峻的乌云已经走远,把暴风雨也带走了。空气变得温暖而芬芳。空中弥漫着稠李、甜苜蓿、铃兰的清香。

“鼻子出血的时候,就用这种野草来治,”捷连契指着一朵毛茸茸的小花说,“一治就灵。……”

这时候响起了呼啸声和隆隆声,然而不是刚才雨云带走的雷声。一列载货的火车在捷连契、丹尼尔卡、费克拉眼前飞驰过去。火车头喷着汽,冒出黑烟,拖着后面二十几节车。它的力量非同小可。两个孩子很想知道:火车头既不是活物,又没有马来帮忙,怎么就能自己跑动,而且拉着那么重的货车呢。捷连契就开口对他们解释说:

“这儿,孩子们,关键就在于蒸汽。……蒸汽在干活。……喏,它使劲顶车轮旁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那个……这个……动起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几个旅伴穿过铁道的路基,然后走下路堤,往河边走去。他们不是为办事而赶路,却是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路上不住谈话。丹尼尔卡问,捷连契回答。……

捷连契对一切问题都答得上来,自然界简直没有一种能难倒他的秘密。他知道一切。例如,各种野草、野兽、石头的名字,他全知道。他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毫不困难地认出马或者牛有多大年岁。他瞧着太阳落下去,瞧着月亮,瞧着飞鸟,就能说出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者也不单是捷连契一个人这样聪明。西兰契·西雷奇、酒店老板、种菜园的人、牧人,总之全村的人,所知道的都不下于他。这些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河岸上学来的。是那些为他们歌唱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满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把他们教会的。

丹尼尔卡瞧着捷连契,贪婪地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春天,在人们还没有厌倦温暖的气候和野外那种单调的碧绿的时候,在一切都新奇,到处都有焕然一新的气息的时候,谁不想听人讲一讲金龟子,讲一讲仙鹤,讲一讲吐穗的麦子和潺潺的小溪呢?

这两个人,鞋匠和孤儿,在野外走着,讲个不停,不感到疲倦。他们恨不得无休无止地走遍天下。他们走着,不住地谈大地的美丽,却没留意到那个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她举步费力,气喘吁吁。泪水挂在她的眼睛上。她巴不得离开这两个不知疲倦的游客,可是她能到哪儿去,而且去找谁呢?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只能跟着他们走,听他们讲话。

将近中午,三个人在河岸上坐下。丹尼尔卡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面包,那块面包已经浸透了水,变成一团面糊了。几个旅伴动嘴吃起来。吃完面包,捷连契就祷告上帝,然后在河岸的沙地上直挺挺地躺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男孩看着河水沉思。他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想。不久前他见过雷雨、蜜蜂、蚂蚁、火车,现在他眼前又有些小鱼游来游去。有的小鱼只有一俄寸[23]多长,有的还不及人的指甲盖长。一条蝮蛇昂起头,从这边河岸往那边河岸游去。

直到傍晚,我们的这几个游客才回到村子里。两个孩子走到谷仓里去过夜。那个谷仓以前用来存放村社的粮食,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捷连契同他们分手后,动身到酒店去。两个孩子在干草上躺下,互相依偎着,睡觉了。

男孩没有睡着。他瞧着黑暗,觉得好像见到了他白天见到的一切:雨云、明亮的太阳、鸟雀、小鱼、身材细长的捷连契。丰富的印象、疲乏、饥饿起了作用。他浑身发烧,像在火里一样,不住翻身。他很想对别人讲讲他目前在黑暗里看见的那一切使他灵魂激动的东西,可又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费克拉还小,她是不能理解的。

“明天我要跟捷连契讲一下……”男孩暗想。

两个孩子想着无家可归的鞋匠,睡着了。夜间,捷连契走到他们这儿来,在他们胸前画十字,把一块面包放在他们头底下。这样的深情厚谊却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有月亮看见了,它正在天空飘游,从房顶的窟窿里亲切地朝那个废弃的谷仓里张望。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早晨。儿童室里窗玻璃上布满了冰花,可是灿烂的阳光照透冰花,射进来了。万尼亚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头发剪短,鼻子像是一颗纽扣。他妹妹尼娜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头发卷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龄不相称。他们醒过来,隔着小床的栏杆互相气冲冲地瞧着。

“哎呀呀,这两个不害臊的!”保姆嘟哝说,“规规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们呢,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阳光在地毯上,墙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仿佛邀人跟它一块儿游戏似的,可是两个孩子没有注意这些。他们一醒过来就心绪不佳。尼娜噘起嘴唇,做出一脸的苦相,开始拖着长音说:

“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万尼亚皱起额头,心里寻思:该找个什么借口来哭他一场呢?他已经?巴眼睛,张开嘴了,可是这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的说话声:

“别忘了给猫喝牛奶,现在它有小猫了!”

万尼亚和尼娜拉长了脸,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后他俩一齐喊叫起来,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衬衫,光着脚,往厨房跑去,弄得空中满是他们的尖叫声。

“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猫下崽子了!”

厨房里长凳底下放着一只不大的盒子,这是斯捷潘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用来搬运焦炭的。母猫正在盒子里往外看。它那张灰色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疲乏,绿色的眼睛以及狭长的黑色瞳孔显得劳累,感伤。……从它的脸容可以看出来,要叫它的幸福圆满,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它”,小猫的父亲,不在盒子里,想当初,它是那么毫无私心地献身于它的啊!它想咪呜地叫一声,就张大嘴,可是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响起了小猫吱吱的叫声。

两个孩子就在盒子跟前蹲下,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瞧着盒子。……他们惊讶,震动,没有听见保姆不住抱怨,跟在他们身后追过来。他俩的眼睛里闪着极其真诚的欢乐。

家畜在孩子们的教育和生活中起着难以察觉而又无疑有益的作用。我们这些人有谁不记得那些强壮而慷慨的狗、好吃懒动的巴儿狗、关在笼里郁郁死去的鸟雀、迟钝而傲慢的火鸡、温柔的老母猫呢?我们为了解闷往往踩住老母猫的尾巴,惹得它们疼痛难熬,它们却仍然原谅我们。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家畜固有的耐性、忠心、原谅一切的秉性、真诚之类的品质,对孩子的头脑所起的作用,比起神情严峻、脸色苍白的卡尔·卡尔洛维奇的长篇教诲,或者女家庭教师极力向孩子们证明氢和氧构成水的时候那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空谈来,要有力得多,也有成效得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多么小啊!”尼娜说,瞪大眼睛,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像耗子似的!”

“一只,两只,三只……”万尼亚数着说,“三只小猫。那么,一只归我,一只归你,一只归另外一个什么人。”

“咪呜……咪呜……”生下孩子的母亲见到有人关心它,就受宠若惊,叫起来,“咪呜。”

孩子们把小猫瞧了个够,把它们从母猫身子底下抱过来,放在手里揉一阵,然后,觉得这样还不满足,索性用衬衫的底襟把它们兜着,跑到房里去了。

“妈妈,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

母亲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先生坐着。她看见孩子们没有漱洗,没有穿好衣服,把衬衫的底襟撩起来,就发窘了,瞪起严厉的眼睛。

“把衬衫放下来,不害臊!”她说,“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罚你们了。”

可是孩子们既没理会母亲的吓唬,也没理会有外人在座。他们把小猫放在地毯上,发出震耳的尖叫声。产后的母猫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用恳求的声调叫着。过了一会儿,孩子们给拖到儿童室去穿衣服,做祷告,喝茶,可是他们充满热烈的愿望,一心想赶快摆脱这种平淡无味的例行公事,再跑到厨房去。

他们平素要做的事和游戏都丢在脑后了。

小猫的出世压倒一切,成了活的新闻和当前的大事。哪怕有谁向万尼亚或者尼娜提议,用一普特的糖果或者一千枚十戈比银币掉换一只小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笔交易。直到吃中饭为止,尽管保姆和厨娘提出激烈的抗议,他们却在厨房里盒子旁边坐着不走,摆弄小猫。他们脸色严肃,聚精会神,露出关切的神情。他们不但为小猫的现在,而且也为它们的未来操心。他们决定把一只小猫留在家里陪伴老猫,好让老猫得到安慰,把另一只搬到别墅去,叫第三只住到地下室去,那儿有很多老鼠。

“可是它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人呢?”尼娜纳闷地说,“它们的眼睛是瞎的,就跟叫花子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个问题也惹得万尼亚心里不安。他着手翻开一只小猫的眼睛,嘴里呼哧呼哧地吐气,喘了很久,然而他的手术终于不见成效。他们给小猫送来肉和牛奶,可是小猫执意不吃,这也使得他们大为不安。凡是放在它们小脸跟前的吃食,统统由灰毛妈妈吃掉了。

“咱们来给小猫造小房子,”万尼亚出主意说,“它们住在各自的家里,大猫就到它们家里去做客。……”

于是厨房的各个角落里放了些硬纸做的帽盒。小猫给安置在帽盒里住下。可是这样分家,未免为时过早:大猫脸上保持着恳求和感伤的神情,走遍各个帽盒,把它的孩子都带回原地去了。

“它们的母亲是大猫,”万尼亚说,“可是它们的父亲是谁呢?”

“是啊,父亲是谁呢?”尼娜也跟着说。

“它们没有父亲可不行。”

万尼亚和尼娜考虑很久,要决定小猫的父亲应该是谁,最后他们选中了枣红色大马,尾巴已经被扯掉,如今丢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跟别的玩具一起,没人要了。他们就从储藏室里把它搬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要注意!”他们告诫它说,“你就站在这儿管住它们,叫它们规规矩矩。”

这一切都是以极其严肃的方式说出来、做出来的,他们的脸上露出操心的神情。在万尼亚和尼娜的心目中,世界上除了盒子和小猫以外,别无他物了。他们的欢乐是无边无际的。不过他们也不得不经历沉重而痛苦的时刻。

吃中饭前,万尼亚在父亲的书房里坐着,瞧着桌上出神。一只小猫在灯旁一张盖着官印的公文纸上打滚儿。万尼亚瞅着它的动作,时而用铅笔,时而用火柴戳它的小嘴。……忽然,仿佛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他父亲在桌旁出现了。

“这是什么东西?”万尼亚听见气愤的说话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这是小猫,爸爸。……”

“我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小猫!你瞧你干的好事,可恶的孩子!你把我的公文纸全弄脏了!”

使得万尼亚大吃一惊的是,爸爸不像他那样喜爱小猫,非但不赞叹和高兴,反而拧着万尼亚的耳朵,叫道:

“斯捷潘,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

吃饭时候也出了乱子。……饭桌上的人正在吃第二道菜,突然听见吱吱的叫声。大家开始追查原因,发现尼娜的小围裙底下有一只小猫。

“宁卡[24],离开饭桌!”父亲生气地说,“马上把小猫都扔到污水坑里去!家里不准有这种讨厌的东西!……”

万尼亚和尼娜吓坏了。让小猫死在污水坑里,除了残忍以外,还会害得母猫和木马失去它们的孩子,盒子就要空荡荡,又会破坏未来的计划,那个美妙的未来的计划:让一只小猫安慰它的老母亲,另一只住到别墅去,第三只在地下室里捉老鼠。……孩子们哭起来,为小猫讨饶。父亲同意了,可是有个条件,不准孩子们到厨房去动小猫。

饭后万尼亚和尼娜在各个房间里逛荡,苦恼不堪。禁止到厨房去的命令弄得他们无精打采。他们不要吃糖果,他们闹脾气,对母亲撒野。傍晚彼得鲁沙舅舅来了,他们就把他拉到一旁,对他抱怨父亲,说父亲要把小猫丢到污水坑里去。

“彼得鲁沙舅舅,”他们央求舅舅说,“你跟妈妈说一声,把小猫搬到儿童室来住。你说一声吧!”

“行了,行了……好吧!”舅舅说,对他们摇摇手,要他们走开,“可以。”

彼得鲁沙照例不是一个人来的。涅罗也跟着他来了,那是一条丹麦种的大黑狗,耳朵耷拉着,尾巴跟棍子那么硬。这条狗不大叫唤,神态阴沉,充满个人尊严感。它见到两个孩子,理也不理,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摇着尾巴拍打他们,就像拍打椅子似的。两个孩子满心痛恨它,可是这一次,实际的考虑压倒了他们的感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你猜怎么着,尼娜?”万尼亚睁大眼睛说,“就让涅罗代替那匹马做小猫的父亲吧!那匹马是死的,涅罗到底是活的嘛。”

整个傍晚,他们一直盼着爸爸坐下来打纸牌,他们就可以趁人不注意,把涅罗领到厨房里去。……最后爸爸总算坐下来打牌了,妈妈忙着张罗茶炊,没顾到两个孩子。……幸福的时刻来临了。

“咱们走吧!”万尼亚小声对妹妹说。

可是这时候斯捷潘走进来,笑着宣布说:

“太太,涅罗把小猫全吃了!”

尼娜和万尼亚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斯捷潘。

“真的,太太……”听差笑着说,“它走到盒子跟前,就吃开了。”

孩子们以为,这所房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会大吃一惊,找坏蛋涅罗算账。可是那些大人却心平气和,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光是为那条大狗的胃口诧异。爸爸和妈妈都笑了。……涅罗在桌旁走来走去,摇晃尾巴,洋洋得意地舔嘴唇。……只有母猫惶惶不安。它竖起尾巴,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怀疑地瞧着那些大人,呜呜地哀叫。

“孩子们,现在已经九点多钟了!该睡觉了!”妈妈嚷道。

万尼亚和尼娜躺下睡觉,他们流着泪,久久地想着受了委屈的母猫和残忍、无耻,却又没有受到惩罚的涅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由四头肥壮的骏马拉着的一辆四轮马车驶进某男修道院的平常称作“红门”的大门。修士司祭们和见习修士们成群地站在供贵族居住的那部分客房附近,远远地,凭着车夫和马匹,他们已经认出马车上坐着的太太就是他们熟识的、俊俏的公爵夫人薇拉·加甫里洛芙娜。

一个穿号衣的老人从车夫座位上跳下来,扶着公爵夫人下马车。她撩起黑面纱,不慌不忙地走到所有的修士司祭面前,领受他们的祝福,然后亲切地向见习修士们点点头,便走进一个房间里去了。

“怎么样,你们的公爵夫人不在,你们惦记吗?”她对那些搬运她的行李的修士说,“我有整整一个月没到你们这儿来了。不过,喏,我现在来了,那就瞧瞧你们的公爵夫人吧。可是修士大司祭神甫在哪儿?我的上帝啊,我急着要见他,心都等焦了!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老人,了不起啊!你们有这样一位修士大司祭,应该觉得骄傲才对。”

临到修士大司祭走进来,公爵夫人就高兴地尖叫一声,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走到他跟前去领受祝福。

“不,不!让我吻您的手!”她说着,抓住他的手,热切地吻了三下,“我多么高兴呀,神圣的神甫,我终于见到您了!您大概忘了您的公爵夫人了吧,可是我的心却时时刻刻留在您这可爱的修道院里。您这儿多么好!这种生活远离浮华的尘世,专心供奉上帝,自有一种特别的魅力,神圣的神甫,我的整个灵魂都感觉到这一点,可是我没法用话语表达出来!”

公爵夫人的脸颊泛红,她流下了眼泪。她热烈地讲个不停。修士大司祭呢,却是个严肃的、难看的、拘谨的七十岁老人,一直沉默着,只是偶尔像个军人似的断断续续说:

“是,夫人。……我听见了。……我明白。……”

“您要在我们这儿住很久吗?”他问。

“今天我在你们这儿过夜,明天我坐车到克拉芙季雅·尼古拉耶芙娜家去,我有很久没跟她见面了,不过后天我再到你们这儿来,住上三四天。我想在你们这儿让我的灵魂休息一下,神圣的父亲。……”

公爵夫人喜欢在这个修道院里盘桓一阵。近两年来,她看中这个地方,一到夏天几乎每个月都要到这儿来住两三天,有时候住上一个星期。那些羞怯的见习修士、那种宁静、那些低矮的天花板、那种柏树的香气、那种简单的素食、那些便宜的窗帘,都打动她的心,使她生出满腔的温情,而且不由得沉思默想,脑海中添了许多美好的思想。她只要在这个房间里待上半个钟头,就会觉得她自己也变得羞怯而谦逊,自己身上也有柏树的气味,往事就退到远处去,失去它的价值,于是公爵夫人就开始思忖,尽管她只有二十九岁,却很像苍老的修士大司祭,她跟他一样,生到人世间来并不是要过富裕的生活,也不是要享受尘世的荣华和爱情,却是为了过一种安静的、与世隔绝的、像修道室那种幽暗的生活。

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斋戒者正在昏暗的修道室里专心祷告,忽然,有一道阳光意外地射进房间,或者有一只小鸟停在窗台上唱起歌来。这个严肃的斋戒者就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他的胸中,从罪恶积成的深重悲哀下面,就跟从石块下面那样,忽然涌出安宁的、无罪的欢乐,宛如一道溪流。公爵夫人觉得她自己从外界带到这儿来的,恰好就是阳光或者小鸟带来的那种安慰。她那亲切欢畅的笑容,她那温和的目光,她的说话声,她的笑谑,总之,她整个的人,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服的娇小苗条的身躯,一旦在这里出现,就一定会在那些纯朴严谨的人们心中引起一种温柔欢欣的感觉。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一定会想:“上帝派一个天使到我们这儿来了。……”她觉得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点,就笑得越发亲切,极力装得像小鸟似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喝过茶,休息一阵,然后走出去散步。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在修道院的花圃里,刚浇过水的木樨草冒出一股芬芳的潮气,直扑到公爵夫人脸上来,教堂里响起男人低缓的歌唱声,远远听去显得很悦耳,很忧郁。那儿在做晚祷。那些幽暗的窗口温柔地闪着长明灯的微光,有些阴影闪动,有个老修士的身影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挨近神像,守着一个募款箱,这些都显出恬淡的安宁,使得公爵夫人不知什么缘故很想哭一场。……

大门外,在墙壁和桦树之间、两旁放着长凳的林荫道上,已经是暮色苍茫了,天空在很快地黑下来。……公爵夫人在林荫道上走了一阵,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开始沉思。

她心想:这个修道院里的生活安静而平稳,像夏天的傍晚一样,索性搬到这儿来住一辈子倒挺好。要是能完全忘记薄情而放荡的公爵,忘记她那庞大的产业,忘记每天来搅扰她的债主,忘记她的不幸,忘记今天早晨露出顶撞的脸色的使女达霞,那多么好。最好是能够一辈子坐在此地这条长凳上,从许多桦树的树干望出去,瞧着傍晚的薄雾在山脚下一缕缕地盘旋浮动,瞧着远处树林上空的白嘴鸦多得像一片乌云,正飞回巢过夜,仿佛给树林罩上了一层面纱,瞧着两个见习修士赶着马群去夜牧,一个骑着花斑马,一个步行,两个人都因为自由自在而高兴,打打闹闹像小孩子一样,他们年轻的说话声在停滞不动的空气里清脆地响着,每个字都可以听清。就是坐在这儿倾听这寂静也是好的:时而起风了,吹动桦树的树梢,时而有只青蛙把去年的枯叶弄得沙沙地响,时而墙外钟楼上的时钟由于过了一刻钟而敲响。……人不妨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思索,思索。……

有一个背着背囊的老太婆在她面前走过。公爵夫人暗想,要是拦住这个老太婆,对她说几句亲热恳切的话,周济她几个钱,倒也不坏。……可是老太婆一次也没回过头来看她,却转过墙角,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林荫道上出现一个高个子男人,生一把白胡子,戴一顶草帽。他走到公爵夫人身旁,就脱掉帽子,向她鞠躬。公爵夫人凭他头上那一大块秃顶和他那尖尖的钩鼻子认出他就是医生米哈依尔·伊凡诺维奇,五年以前在她的杜包甫基庄园上担任过医疗工作。她想起有人对她说过,这个医生的妻子去年死了,她想对他表示同情,安慰他几句。

“大夫,您大概不认得我了吧?”她问,亲切地微笑着。

“不,公爵夫人,我认得。”医生又脱掉帽子,说。

“哦,谢谢,说实在的,我以为您也忘了您的公爵夫人呢。人们是只记得自己的仇人而忘记自己的朋友的。您也是来祷告的吗?”

“我由于职务的关系每个星期六都在这儿过夜。我在这儿替人看病。”

“哦,您生活得怎么样?”公爵夫人问道,叹了口气,“我听说您的太太去世了!多么不幸啊!”

“是的,公爵夫人,这在我是很大的不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好顺从地忍受种种不幸。没有上帝的意志,人是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头上掉下来的。”

“是的,公爵夫人。”

对于公爵夫人的亲切温和的笑容以及她的叹息声,医生光是冷冷地回答说:“是的,公爵夫人。”就连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冷冰冰的。

“我对他还有些什么可说的呢?”公爵夫人暗想。

“是啊,我跟您有多少时间没见过面了!”她说,“五年啊!在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水流进了大海,人事发生过多少变化啊,就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呢!您知道,我出嫁了……我由伯爵小姐变成公爵夫人。我甚至已经跟我的丈夫分手了。”

“是的,我听说了。”

“上帝给我的考验好多啊!您大概也听说我几乎破产了。为了偿付我那不幸的丈夫的债务,我卖掉了我的杜包甫基庄园,卖掉了我的基利亚科沃庄园,卖掉了我的索费伊诺庄园,如今我的田产只剩下巴拉诺沃和米哈尔采沃了。回顾往事,真是可怕呀:那么多的变化,各式各样的不幸,多少错误!”

“是的,公爵夫人,很多的错误!”

公爵夫人有点心慌了。她知道自己的错误。所有那些错误都是个人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想起,说出来。她忍不住问道:

“您认为是哪些错误呢?”

“您自己提到错误,可见您是知道的……”医生回答说,冷冷一笑,“何必再提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您说一说,大夫!我会十分感激您的!请您不必跟我客气。我喜欢听老实话。”

“我不能做您的审判官,公爵夫人。”

“不能做我的审判官?您在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呀,可见您一定知道一些事情。您说吧!”

“要是您愿意听,那我就遵命。只是可惜我不会讲话,我的话并不是永远可以听得明白的。”

医生沉吟一下,开口了:

“错误很多,不过,老实说,其中主要的错误,依我看来,就是那种普遍的风气,那种……那种在您各处庄园上都盛行的风气。您看,我不善于表达我的意思。那就是说,主要的是对人缺乏爱,对人厌恶,这是在一切事情上完全可以感觉到的。你们的全部生活体系就是建立在这种厌恶上的。厌恶人的说话声,厌恶人的脸,厌恶人的后脑壳,厌恶人的脚步……一句话,厌恶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东西。所有的门口和楼梯上都站着吃得饱饱的、粗鲁的、懒惰的、穿着号衣的仆从,为的是不让装束不体面的人走进屋里来。前厅里放着许多高背椅子,为的是临到有舞会和宴会的时候,听差们的后脑壳不致碰脏墙上的壁纸。所有的房间里都铺着绒头很密的地毯,免得听见人的脚步声。凡是走进来的人,一定会受到警告,说话务必要小声些,少说些,千万不能说那些对想象和神经起坏作用的话。在你们的私室里,你们不跟别人握手,也不请别人坐下,就像现在您不跟我握手,不请我坐下一样。……”

“既是您高兴,那就遵命!”公爵夫人微笑着说,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说真的,犯不上为这点小事生气。……”

“可是,难道我生气了吗?”医生笑着说,不过他立刻脸红了,脱掉帽子,摇着它,激烈地说道:“老实说,我早就在等机会好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您听,统统。……那就是说,我打算告诉您:您跟拿破仑一样,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炮灰了。可是拿破仑好歹还有他的某种想法,而您却除了厌恶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厌恶人!”公爵夫人带笑说道,惊讶地耸动肩膀,“我!”

“对,您!您需要事实吗?遵命!在您的米哈尔采沃村,有三个您旧日的厨师,在您的厨房里被烟火熏瞎了眼睛,如今靠乞讨过日子。在您那几万俄亩的土地上,凡是健康强壮而又好看的人都让您和您的食客们抢去,做了跟班、听差、车夫。所有这些两条腿的活物都给培养成奴才,吃得过饱,变得粗鲁,一句话,失去了神的形象和样式[25]。……还有些年轻的医生、农艺师、教师、一般的脑力工作者,我的上帝啊,你们硬叫他们丢下正业,丢下诚实的劳动,逼得他们为了混口饭吃而参加每个正直的人都引以为耻的种种木偶滑稽戏!有的年轻人工作不满三年就变成了伪君子、马屁精、进谗言的小人了。……这样做对吗?您那些波兰籍的总管、那些下流的暗探、那些卡齐米尔和卡艾坦,一天到晚,在您那几万俄亩土地上跑来跑去,为要讨好您而极力从一条牛身上剥下三层皮来。对不起,我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是那也没关系!在您眼里,普通人算不得人。就连登门拜访您的那些公爵、伯爵、主教,您也只把他们看作装饰品,而不是活人。不过,主要的……最使我愤慨的主要点,就是空有百万家财,却不为人们做一点事,一点事也不肯做!”

公爵夫人坐在那儿,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又是气恼,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样应付才好。以前从来也没有人用过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医生那令人不快的气愤声调和他那些笨拙而不连贯的话语在她耳朵和头脑里化成一片尖利的敲打声,后来她又觉得指手画脚的医生好像在用帽子打她的脑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话不实在!”她用恳求的声调轻轻说,“我为人们做过许多好事,这您自己也知道!”

“算了吧!”医生叫道,“难道您仍旧认为您那种慈善活动是一种严肃有益的工作,而不是一种木偶滑稽戏?要知道,那种事是彻头彻尾的滑稽戏,那是拿对人的爱耍把戏,是最最露骨的耍把戏,就连孩子和愚蠢的村妇都看得透!就拿您那个——叫什么来着?——您那个为孤苦的老婆子开办的养老院来说吧,在那儿您叫我担任类似主任医师的工作,您自己当名誉院长。啊,主,我们的上帝呀,那可真是个可爱的机关!房子里铺着镶木地板,房顶上安着风信标,在农村里凑了十几个老太婆,硬逼着她们躺在荷兰麻布的床单上,盖上毛毯,吃水果糖。”

医生对着自己的帽子恶毒地扑哧笑了一声,接着结结巴巴地很快说下去:

“那是耍把戏!养老院的低级职员把毛毯和床单都收走,锁在柜子里,免得让老太婆用脏。叫她们这班老虔婆睡在地板上就是!老太婆们既不敢坐在床上,也不敢穿外衣,更不敢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行走。一切东西都是为摆排场用的,平时收藏好,不让老太婆动一下,把她们当作小贼一样。于是这些老太婆的吃穿只得暗地里靠别人施舍。她们白天黑夜向上帝祷告,只求赶快从监禁中释放出来,躲开您派去看管她们的那些胀饱肚子的坏蛋,免得听他们那套劝人为善的教训。还有,高级职员做了些什么呢?那简直妙不可言!每星期总有这么两次,而且是在傍晚,一连有三万五千个使者骑着马跑来,通知说,公爵夫人,也就是您,明天要光临养老院。这就是说,明天我得丢下病人,穿好衣服,去受检阅。好,我去了。老太婆们穿着新衣服,周身干干净净,已经排成行,在候驾了。那个从卫戍部队退伍下来的老耗子,养老院主任,在她们身旁走来走去,脸上露出甜蜜蜜的谄笑。老太婆们不住地打哈欠,面面相觑,然而不敢抱怨。我们等着。一个小管家骑着马来了。这以后过了半个钟头,一个大管家来了,然后账房里的大总管来了,随后又有这个那个来了……源源不断!大家都带着神秘而庄严的脸色。我们等啊,等啊,调换两只脚站着,瞧着表,始终保持坟墓般的沉默,因为我们彼此憎恨,成了仇敌。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最后远远地出现一辆四轮马车,于是……于是……”

医生发出一连串尖细的笑声,然后逼尖喉咙说道:

“您下了马车。那些老巫婆呢,由那个卫戍部队的老耗子下了一道命令,齐声唱起来:‘我主在锡安山的光荣,不是人的言语所能形容。……’一出好戏,可不是吗?”

医生用男低音笑起来,摆一下手,仿佛想借此表示他笑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笑得有劲,尖刻,咬紧牙关,只有脾气不好的人才会这样发笑。凭他的声音、脸色、两只亮晶晶而且有点傲慢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他深深地藐视公爵夫人,藐视养老院,藐视那些老太婆。他所有的话都讲得那么笨拙,粗鲁,一点也没有诙谐和快活的味道,可是他的笑声却畅快,甚至欢乐。

“还有那个学校又怎样呢?”他接着说,笑得直喘气,“您还记得您打算亲自教农民的子女念书吗?您多半教得很不坏,因为不久所有的男孩都跑光了,所以您后来不得不把他们打一顿,再送他们一些钱,他们才肯回到您这儿来。此外,您还记得您打算亲自替那些到田里干活的母亲用橡皮奶头喂她们的小孩吃奶吗?您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哭个不停,因为那些小孩不肯给您凑趣,所有的母亲都把自己的婴儿带到地里去了。后来村长下命令,硬叫那些做母亲的轮流把她们的小孩交给您管,好让您开心。真是怪事!所有的孩子都不愿意接受您的恩赐,一齐逃跑,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这是什么缘故?很简单嘛!并不是因为像您素来解释的那样,我们的老百姓愚昧,不知感恩戴德,而是因为请您原谅我这么说您玩的这种花样没有一丁点儿爱心和仁慈!除了用那些活玩偶来解闷的愿望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凡是在人和小狮子狗之间看不出区别的人,就不应该办慈善事业。我要向您保证:在人和小狮子狗中间是有很大区别的!”

公爵夫人心跳得厉害,耳朵里卜卜地响,仍旧觉得医生在用帽子打她的头。医生讲话很快,很激烈,急不择言,口齿不灵,而且加上过多的手势。她只明白一点,那就是有个粗鲁的、没有教养的、恶毒的、忘恩负义的人在对她讲话,至于他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在讲些什么,她就不明白了。

“走开!”她用含泪的声调说,抬起手来护住自己的头,免得挨到医生帽子的打,“走开!”

“而且,您在怎样对待您手下的职员啊!”医生继续愤慨地说,“您不把他们看作人。您根本看不起他们,仿佛他们是最下贱的骗子。比方说,容许我问您一句,为什么您把我辞掉?我在您父亲手下,后来在您手下,先后工作了十年,辛辛苦苦,没有节日,没有假期,周围一百俄里的人都爱戴我,不料有一天,我忽然得到通知,说是我以后不用再来工作了!这是为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懂!我是堂堂正正的医生,贵族,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一家之长,却变成这么一个卑微的人物,别人不用说明理由就可以随意把我撵走!何必跟我讲客气?后来我听说我的妻子瞒着我,悄悄到您那儿去过三趟,替我求情,您一次都没有接见她。据说她在您的前厅里哭了。虽然她已经去世,可是我为这件事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一辈子也不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医生不再作声,咬紧牙关,紧张地思索着,要想再说一些很不中听的泄愤的话。他想起来了,他那皱起眉头的冷冰冰的脸忽然放光了。

“就拿您对这个修道院的态度来说吧!”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不管什么人,您是从来也不肯放过的。越是神圣的地方,就越有机会遭到您的仁慈和天使般的温柔的折磨。为什么您到这儿来?容我问您一句,为什么您要来找这儿的修士?赫卡柏跟您有什么相干,您跟赫卡柏又有什么相干?[26]这无非又是设法解闷,耍弄人,亵渎人的尊严罢了。要知道,您并不相信修士的上帝,您心里自有您的上帝,这个上帝是您在招魂术士的降神会上体会出来的。您对教堂里的种种宗教仪式看不上眼,不愿意去做弥撒和晚祷,每天总要睡到中午才醒……那您何必到这儿来呢?……您带着您的上帝来到这个跟您毫不相干的修道院,以为修道院会把这看作它的莫大光荣!亏您想得出!您不妨顺便问一声,您来一趟,给修士们惹来多少麻烦。承您赏脸,打算今天傍晚到这儿来,于是您庄园上的账房前天就派人骑着马来通知说,您准备来这儿。昨天他们整整一天忙着给您打扫房间,等您驾临。今天来了一位先行,是个蛮横的使女,她不时跑过院子,衣服沙沙地响,问这问那,发号施令……我简直受不了!今天修士们紧张地守候了一整天。是啊,要是不恭恭敬敬地迎接您,那可要出乱子!您准会到主教那儿去告状!‘主教,那些修士不喜欢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惹得他们生气的。不错,我是个大罪人,可是要知道,我是那么不幸啊!’有一个修道院已经为您挨过一顿申斥了。修士大司祭是个很忙的、有学问的人,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可是您却老是要他到您的房间里去。对老人也罢,对教职也罢,一点敬意也没有!要是您捐给修道院很多钱倒也罢了,人家就不会觉得那么可气,可是偏偏这么多日子,修士们从您手里连一百个卢布也没拿到!”

每逢公爵夫人受到惊扰,不为人们理解,感到委屈,每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怎么做好,那她照例会哭起来。这一回,她最后也是蒙上脸,用小孩子那种尖嗓音哭起来了。医生忽然停住嘴,瞧着她。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变得严峻了。

“请您原谅我,公爵夫人,”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发了一通脾气,失去常态了。这是不好的。”

他发窘地咳嗽了一声,顾不上戴帽子,很快地从公爵夫人跟前走开了。

天空中已经繁星闪烁。想必月亮正从修道院后边升上来,因为天空明亮,清澈,柔和。蝙蝠沿着修道院的白墙毫无声息地飞来飞去。

时钟慢腾腾地敲着某一点钟的三刻钟,大概是八点三刻吧。公爵夫人站起来,慢慢地往大门口走去。她感到受了委屈,哭个不停,觉得树木也好,星星也好,蝙蝠也好,似乎都在怜惜她。时钟敲出悦耳的响声,也只是为了对她表示同情罢了。她哭着,心想索性进修道院,在那儿过一辈子倒好,在夏日安静的傍晚,她这个满腔委屈、受尽侮辱、不为人们理解的人,就会独自在林荫路上走动,只有上帝和布满繁星的天空才会看见这个受苦的女人的眼泪。这时候教堂里仍旧在做晚祷。公爵夫人站住,倾听歌声。在宁静的黑暗中,这种歌声听来多么悦耳!在这样的歌声下痛哭和受苦,又是多么甜美啊!

她回到居处,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她那泪痕斑斑的脸,扑上些粉,然后坐下来吃晚饭。修士们知道她喜欢吃醋渍鲟鱼、小菌子、马拉加葡萄酒、放在嘴里有柏树香味的普通蜜糖饼。每次她来,他们总给她送来这些吃食。公爵夫人吃着小菌子,喝着马拉加葡萄酒,幻想日后她怎样彻底破产,孤苦伶仃,所有她的总管、管家、账房先生、使女,尽管她为他们出过许多力,却都对她忘恩负义,讲出顶撞她的话,她幻想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攻击她,说她的坏话,讪笑她,她呢,就放弃公爵夫人的爵衔,摆脱奢华和交际,隐居到修道院里,对谁也不说一句责备的话,反而为她的仇人们祷告,到那时候大家就会忽然了解她,走到她跟前来请她原谅,然而到那时候却太晚了。……

吃过晚饭以后,她走到墙角,在神像面前跪下,念了两章《福音书》。然后使女给她铺床,她躺下睡觉。她在白布被套下面伸开四肢,舒服地、照哭过一场的人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渐渐入睡了。……

早晨她醒过来,看一眼她的表,已经是九点半钟了。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床旁地毯上有一条狭长而明亮的光带,朦胧地照亮整个房间。窗上黑窗帘外面,有些苍蝇在嗡嗡地叫。

“时候还早!”公爵夫人暗想,闭上眼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在床上摊开四肢,躺着纳福,忆起昨天傍晚她跟医生的相逢以及昨天她临睡前生出的种种想法。她想起她的不幸。后来她又不由得想到她那住在彼得堡的丈夫、总管、医生、邻居、熟识的文官。……一长排熟识的男人的脸在她的想象中掠过。她微微一笑,心想:要是这些人能够深入她的灵魂,了解她,那么他们大家就会扑倒在她的脚边了。……

到十一点一刻,她叫她的使女进来。

“达霞,给我穿衣服,”她懒洋洋地说,“不过,先去关照一声,叫他们把车套好。我得动身到克拉芙季雅·尼古拉耶芙娜家去一趟。”

她走出居处去坐马车,迎着白昼明亮的阳光而眯细眼睛,愉快地笑起来。这个白昼美好得出奇!她眯细眼睛看一眼聚集在门廊那儿为她送行的修士们,亲切地点一点头,说:

“再见,我的朋友们!后天见。”

她发现医生也站在门廊那儿,夹在修士们当中,不由得又惊又喜。他的脸色苍白而严峻。

“公爵夫人,”他说,脱掉帽子,负疚地赔着笑脸,“我早就在这儿等您了。……请您看在上帝分上原谅我。……昨天我给一种不好的、报复的感情迷住了心窍,对您说出许多……蠢话。总之,我是来赔罪的。”

公爵夫人亲切地笑一笑,把一只手伸到他的嘴唇跟前。他吻着那只手,脸红了。

公爵夫人极力装得像是一只小鸟,一下子飞进了她的马车,向四面八方点头。她心里快活,明朗,温暖,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笑容异常亲切而温柔。等到她的马车向大门口驶去,后来沿着扑满尘土的大道,驶过农舍和花园,驶过盐粮贩子的长串货车和络绎不绝赶到修道院去的香客,她仍旧眯细眼睛,温柔地微笑着。她心想,再也没有一种欢乐比不论走到哪儿都带去温暖、光明、快乐,宽恕侮辱,对仇人亲切地微笑更高尚的了。路上遇到的农民们纷纷对她行礼,马车轻柔地沙沙响,车轮底下涌起滚滚的烟尘,随风飘到金黄色的黑麦地里,公爵夫人觉得她的身体好像不是在马车的软垫上颠动,而是在云端里摇晃,而且她本人就像一朵轻盈透明的云。……

“我多么幸福啊!”她小声说着,闭上眼睛,“我多么幸福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那是圣诞节前夕。玛丽雅早已在炉台上打鼾,神像前面小灯里的煤油已经点完,可是费多尔·尼洛夫仍旧坐在那里干活儿。他早就想丢下活儿,到街上去,然而科洛科尔尼巷里有个顾客,两星期前在他这儿定做一双靴子,昨天来过一趟,骂了他一顿,嘱咐他今天晨祷以前务必要赶完这双靴子。

“苦役般的生活!”费多尔一面干活,一面嘟哝,“有些人早就睡了,有些人在玩乐,你呢,却像该隐[27]似的,坐在这儿给鬼才知道的家伙做靴子。……”

为了避免一不小心睡着,他不时从桌子底下拿过一个瓶子来,对着瓶嘴喝几口,每次喝完总是把头摇晃一下,大声说道:

“请教,凭什么缘故那些顾客玩玩乐乐,我却不得不给他们干活?就因为他们有钱,我是叫花子吗?”

他痛恨所有的顾客,特别是住在科洛科尔尼巷里的那一个。这位先生相貌阴沉,头发很长,脸色发黄,戴着挺大的深蓝色眼镜,说话声音嘶哑。他姓日耳曼人的姓,很不容易念上口。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干什么工作,那是没法弄明白的。……两星期前费多尔到他家里去量尺寸,他,那个顾客,正坐在地板上,捣碎一个钵子里的东西。费多尔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装在钵子里的东西就猛的燃烧起来,发出一片耀眼的红色光焰,腾起一股硫黄和烧焦的羽毛的臭气,房间里满是粉红色的浓烟,害得费多尔大约打了五次喷嚏。后来,他在回家的路上暗想:“凡是敬畏上帝的人,决不会干这种活儿。”

等到酒瓶空了,费多尔就把靴子放在桌子上,沉思起来。他用拳头支着沉甸甸的脑袋,开始思忖他的贫穷,思忖他的暗无天日的艰苦生活,后来他又想到财主,想到他们的大房子和马车,想到许多一百卢布的钞票。……他妈的,但愿那些财主的房子四分五裂,马匹死掉,皮大衣和貂皮帽子脱掉毛才好!叫那些财主渐渐变成没有东西吃的乞丐,贫穷的鞋匠却成了财主,可以在圣诞节前夜对别的穷鞋匠摆一摆威风,那才痛快。

费多尔照这样幻想着,突然记起了他的活儿,就睁开眼睛。

“这可是怪事!”他瞧着靴子,暗想,“这双靴子早就做好了,我却仍旧坐在这儿不动。应当把它送到顾客家去才对!”

他用一块红头巾把他做好的活包好,穿上衣服,走到街上去了。天下着又细又硬的雪,像针似的刺痛人的脸。天冷,路滑,夜色黑暗,煤气灯昏沉沉地燃着,不知什么缘故街上有一股煤油气味,费多尔喉咙发痒,咳嗽起来。财主们在大街上川流不息,每个财主手里都拿着一块火腿和一瓶白酒。有些阔绰的小姐坐在马车和雪橇上瞧着费多尔,对他吐舌头,笑着喊道:

“叫花子!叫花子!”

一些大学生、军官、商人、将军在费多尔身后走着,挖苦他说:

“酒鬼!酒鬼!不信上帝的鞋匠,皮靴筒的灵魂!叫花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些话是伤人的,然而费多尔一声不吭,光是吐几口唾沫。不过,后来他遇见鞋匠当中的能手华沙人库兹玛·列别德金,这人说:“我娶了一个阔女人,我手下有帮工干活,你呢,却是个叫花子,连吃的也没有,”费多尔就再也忍不住,拔腿去追他。他一直追到科洛科尔尼巷才罢休。他的顾客住在拐角上第四所房子的楼上。要到他那儿去,先得穿过一个很长很黑的院子,然后爬上一道又高又滑而且在脚底下摇晃的楼梯。费多尔走进他的房间,他像两星期前一样正坐在地板上捣碎钵子里的东西。

“老爷,我给您送靴子来了!”费多尔阴沉地说。

顾客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开始试靴子。费多尔有心帮他的忙,就弯下一条腿跪下去,脱掉他的旧皮靴,可是他立刻又跳起来,惊恐地退到门口去了。原来这个顾客没有生脚,却生着马一般的蹄子。

“嘿!”费多尔想,“这可真怪了!”

他照理应当先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丢开一切,跑下楼去,然而他立刻想到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遇见魔鬼,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不趁机利用它来为自己谋点好处,那未免太傻了。他就定一定神,决定试试他的运气。他把手倒背在身后,免得在胸前画十字,然后恭恭敬敬地咳嗽一声,开口讲话了:

“听人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魔鬼更可恶、更坏的了,不过,老爷,我却这样理解:魔鬼倒极有教养呢。魔鬼有蹄子,背后还有尾巴请原谅我直说,可是另一方面,他脑子里的聪明才智却比随便哪个大学生还要多。”

“我喜欢听这样的话,”顾客听得很舒服,说道,“谢谢,鞋匠!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鞋匠没有放过机会,立刻开口抱怨自己的命运。他说,他从小就嫉妒财主。他看到并不是所有的人一律住在大房子里,一律坐着骏马拉的马车,总是觉得愤愤不平。试问,他为什么这样穷?华沙人库兹玛·列别德金有自己的房子,他的妻子也有帽子戴,可是他有什么地方不如这个华沙人?他的鼻子、手脚、脑袋、后背,都跟财主长得一模一样,那么别人能玩玩乐乐,为什么他就必得干活?为什么他娶的是玛丽雅,而不是浑身洒香水的贵妇人?他常常有机会在阔绰的顾客家中看见漂亮的小姐,可是她们理都不理他,有时候光是发笑,互相交头接耳地说:“这个鞋匠的鼻子好红啊!”不错,玛丽雅是个好心、厚道、做事勤快的女人,然而她没受过教育。她手重,打起人来很痛。每逢人家当她的面谈政治或者别的什么文绉绉的题目,她总要插嘴,说出些荒唐的废话。

“那么你想要什么东西呢?”他的顾客打断他的话。

“我请求您,老爷,魔鬼伊凡内奇,要是您肯开恩的话,就把我变成阔人吧!”

“行。不过这要你把你的灵魂交给我才能办到!趁现在公鸡还没叫,你走过来,在这张小纸上写下,你把你的灵魂交给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老爷!”费多尔有礼貌地说,“当初您定做靴子的时候,我并没有先向您要钱啊。总得先把人家定的活做出来,才能要钱嘛。”

“好,也行!”顾客同意说。

钵子里忽然升起一股明亮的火焰,涌上一团粉红色的浓烟,冒出烧焦的羽毛和硫黄的臭气。等到烟雾消散,费多尔揉一揉眼睛,却看见自己不再是费多尔,也不再是鞋匠,却成了另外一个人,穿着坎肩,戴着表链,下身穿着新裤子,坐在圈椅上,靠近一张大桌子。有两个听差给他端来吃食,深深地鞠躬,说道:

“请您随意吃,老爷!”

多么阔绰呀!听差端上一大块烤羊肉和一钵子黄瓜,然后用平底锅端来烤鹅,过一会儿又端来辣根炖猪肉。这是多么高贵,多么体面啊!费多尔吃着,每吃一道菜都要先喝一大杯上等白酒,就像将军或者伯爵那样。吃完猪肉,听差给他端来鹅油粥,随后是猪油煎蛋和炸牛肝,他一股脑儿吃下去,津津有味。此外还有什么呢?他们又端上来加葱的馅饼和克瓦斯蒸芜菁。“那些老爷吃这么多东西怎么会没有胀破肚子?”他暗想。最后他们又送来一大罐蜂蜜。饭后,那个戴蓝色眼镜的魔鬼来了,深深一鞠躬,问道:

“您这顿饭吃得满意吗,费多尔·潘捷列伊奇?”

可是费多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吃完这顿饭,他肚子快要胀破了。这种胀饱的感觉并不愉快,却难受得很。他为了排遣这种心情,就开始观看他左脚上的靴子。

“要我做这样一双靴子至少也得七个半卢布。这是哪个鞋匠做的?”他问。

“是库兹玛·列别德金。”听差回答说。

“叫他来,这个蠢货!”

不一会儿,华沙人库兹玛·列别德金就来了。他在门口站住,做出恭恭敬敬的姿态,问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您有什么吩咐,老爷?”

“闭嘴!”费多尔喊道,跺一下脚,“不准你强辩,你得明白你的鞋匠身份,明白你是个什么人!笨蛋!你不会做靴子!我要打得你鼻青眼肿!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取钱,老爷。”

“你取什么钱?滚蛋!星期六再来!来人啊,给他一个脖儿拐!”

可是他立刻想起当初顾客对他也作威作福过,心里就觉得不好受了。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大钱夹来,开始数钱。钱很多,可是费多尔还想多要。戴蓝色眼镜的魔鬼就给他送来一个更大的钱夹,然而他还想多要,他越数钱就越不满足了。

傍晚魔鬼给他领来一位太太,个子很高,胸脯耸起,穿一件红色连衣裙,说这是他的新妻子。他不住地吻她,吃蜜糖饼干,一直到深夜。晚上他躺在又软又松的羽毛褥子上,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害怕。

“我们有很多的钱,”他对妻子说,“一不小心,贼就会钻进来。你顶好拿着蜡烛去照一照!”

他通宵没睡着,时不时地起床,看一下他的箱子给人动过没有。一清早,他得上教堂去做晨祷。教堂里,一切人,不论是富的还是穷的,都处在同等地位。当初费多尔穷的时候,他在教堂里这样祷告:“主啊,饶恕我这个罪人!”他现在成了财主,也仍旧念这句话。那么区别又在哪儿呢?发了财的费多尔,死后不会葬在黄金里,也不会葬在钻石里,而是跟最苦的穷人一样,葬在黑土里。将来费多尔跟鞋匠得在同一种火[28]里焚烧。这一切费多尔觉得很可气,此外那顿饭胀得他周身难过,他的脑子里容不下祷告辞,只有形形色色关于钱箱,关于盗贼,关于他那被出卖的和毁灭的灵魂的想法。

他气愤地走出教堂。为了赶走那些恼人的思想,他照以前常做的那样,放开喉咙大声唱歌。可是他刚唱开头,就有个警察跑到他跟前来,把手举到帽檐那儿,说:

“老爷,上流人不能在街上唱歌!您又不是鞋匠!”

费多尔把背靠在围墙上,心里暗想:该怎样排遣这种心境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老爷!”一个扫院子的仆人对他喊道,“别太靠近围墙,你会把皮大衣给弄脏的!”

费多尔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只上好的手风琴,然后沿着大街拉起来。行人都伸出手指头对他指指点点,笑他。

“这还算是老爷!”马车夫嘲笑他说,“简直就像鞋匠。……”

“难道上流人可以胡闹吗?”警察对他说,“您还是到酒店里去的好!”

“老爷,看在基督的分上,赏我们几个钱吧!”乞丐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费多尔团团围住,哀叫道,“您给几个钱吧!”

从前他做鞋匠的时候,乞丐们一点也不理睬他,可是现在他们不肯放过他了。

到了家里,他的新妻子,一个穿着绿上衣和红裙子的太太,来迎接他。他想对她亲热亲热,刚抡起胳膊来要在她背上打一下,她就气冲冲地说:

“乡下佬!土包子!你不会对待上流女人!要是你爱她,就该吻她的手,我不允许你打人。”

“哼,该诅咒的生活!”费多尔暗想,“这过的是什么生活啊!不准你唱歌,不准你拉手风琴,不准你跟老婆闹着玩。……呸!”

他刚跟太太坐下来喝茶,戴蓝色眼镜的魔鬼就来了,说:

“好,费多尔·潘捷列伊奇,我的诺言都一一照办了。现在您在这张纸上签个名,跟我走吧。现在您已经知道什么叫阔绰的生活,别再过下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就拉着费多尔走进地狱,照直跳进火炉,魔鬼们从四面八方跑拢来,叫道:

“傻瓜!蠢货!笨驴!”

地狱里有一股浓烈的煤油气味,简直能把人闷死。

突然这一切都消散了。费多尔睁开眼睛,看见了他的桌子、靴子、用白铁做的小灯。灯罩熏黑了,灯芯的小火苗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烟子,像是烟囱里冒出来的。桌旁站着那个戴蓝色眼镜的顾客,气冲冲地嚷道:

“傻瓜!蠢货!笨驴!我要给你这个骗子一点教训看看!你两个星期以前接下这个活,直到如今还没把靴子做好!你以为我有的是闲工夫,一天能到你这儿来取五趟靴子?坏蛋!畜生!”

费多尔把头摇晃一下,动手做靴子。顾客接着又骂了很久,恐吓很久。后来他的气总算消了,费多尔就愁眉苦脸地问道:

“老爷,您是干什么活儿的?”

“我做五彩焰火和爆竹。我是制造花炮的师傅。”

教堂打钟,要做晨祷了。费多尔交出那双靴子,收下钱,就到教堂里去了。

街上,马车和铺着熊皮毯子的雪橇来来往往。人行道上有些商人、太太、军官跟普通人一块儿走动。……然而费多尔不再嫉妒,也不再抱怨自己的命运了。现在,他认为富人和穷人同样不好过。有的人能够坐马车,有的人能够提高喉咙唱歌,拉手风琴,可是有一样东西却在等着所有的人,那就是坟墓。生活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甘心把自己的灵魂,哪怕是一小部分灵魂,交给魔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1]伊万的爱称。

[2]这种铺子里的东西价钱便宜。

[3]皮罗戈夫1810—1881,俄国外科学家和解剖学家。

[4]拉丁文:在将来。

[5]巴斯德1822—1895,法国生物学家。

[6]科赫1843—1910,德国微生物学家。

[7]高加索地区的高山。

[8]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巴黎民众所捣毁的黑暗监狱。

[9]《第六病室》发表在1892年,那本书相当旧了。

[10]法国作家伏尔泰1694—1778在《致关于三个冒充者的新书的作者》中说:“如果不存在上帝,就该臆造一个。”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玛佐夫兄弟》中引用了上述的话,并且增补了一句:而且确实,人类臆造出上帝来了。——俄文本编者注。

[11]第奥根尼公元前约400—前约325,古希腊哲学家。关于他的生活,有很多传说保留下来。人们断言第奥根尼由于是禁欲主义的信徒而住在木桶里。据传说,这个哲学家大白天举着灯找有权利称为人的人。——俄文本编者注。

[12]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帝国皇帝,是斯多葛派最后的一个大哲学家。

[13]在契诃夫故乡塔干罗格的契诃夫私人图书馆里保存着《马可·奥勒留·安东尼皇帝关于对自己重要的事物的思考》一书,上有契诃夫的很多批注。此处的一段话即引自该书。——俄文本编者注。

[14]自公元前4世纪起在古代奴隶占有制社会兴起的一个哲学派别,鼓吹人完全听从命运的宿命论观点。

[15]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第36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16]指伊斯兰教或印度教的被人目为圣者的沿街乞讨者。

[17]一种医治神经的镇静剂。

[18]意谓有礼貌的人对仆人应该称呼“您”。

[19]借喻“乱糟糟的城”,典出基督教经书《旧约·创世记》。

[20]一种牌戏,亦称盖牌游戏,参加游戏者用与主持人喊叫的号码或图画相同的数字或图画盖在自己的牌上,以先盖完一列数字或图画者为胜。

[21]指到厕所去。

[22]宗教用语,祈求平安的祷词。

[23]1俄寸等于4.4厘米。

[24]尼娜的小名。

[25]典出《旧约·创世记》。

[26]意谓“两不相干”,语出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赫卡柏是希腊传说中特洛伊王普里安之妻,在特洛伊被围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27]《圣经·创世记》里的人物,亚当的长子,他出于嫉妒,杀死了兄弟亚伯,遭到耶和华的惩罚。

[28]指宗教传说中地狱里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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