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芃儿坐在车头,两条腿垂下去,白棉袜上溅满了泥点子,双手抄在袖筒里,捏成了拳头。她往身后的车篷看了一眼,车篷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多个箱子,每一个都沉重的非单独人力可以提起,所以这辆车的骡子行进的异常吃力,即便是头壮年骡子,走两步还是嗤嗤的鼻孔里直喷着白气。
但是她知道,这码放规整的十几个箱子,除了最上面的几个箱子里放的是她从银行和票号兑换处来的银子,下面的所有箱子,盛满的都是铁渣土。
一声刺耳的鞭哨在耳边噼啪烈响——赶车的汉子手腕抖动,三米长的鞭子在空中绕了个鞭花,击打在路旁的一块青石上。
嗤嗤喷着白气的骡马颈毛炸了一下,低头挣命赶路。
那汉子肤色黑黑的,头戴毡帽,看不太出年纪,脊背微微佝偻,可是袖口处露出的一双手,青筋毕露,一眼望去力道遒劲。此刻唇角微挑,似是还算满意骡马的出力,鞭柄顶了下帽子,朝一旁吐出去一口浓痰。
他一路上连半句话都不曾与她闲聊,除了挥鞭子便是不停的吐痰。可陈芃儿知道,此人一定不可小觑,是陆安特地请来的一个“人物”。
本来陆安还找来了一个女人,一个与她身材十足相似,发型衣着更是仿的一模一样,容貌虽有不同,但脸型五官还是像了六七成,稍加打扮,便是平时与她相熟的人,也十之八九会错认。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执意不肯。
本来银子就已经被铁渣土掺了假,当下只能听他们的安排放手一搏,可如果仅靠这样一个“替身”,更是险上加险!
但凡对方一眼认出那是假扮的“她”,那一上来的境况就会糟糕透顶。而如果是她出面,最起码还有把握与对方周旋一二,最起码,得让她看见英奇好端端的,才能见机行事。
陆安其实何尝不知道用替身的危险,可是他绝不愿意再一次,再一次眼睁睁看她迈入险境。
陈芃儿一双眼睛通红,手攥紧了他的手微微颤抖:“安哥哥,林凉哥把广昌交给我,我绝不会对广昌不管不顾,可我也绝不会放弃英奇,他是我弟弟,你就让我去吧。”
她一双睁的大大的眼睛熠熠生辉,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你在身后护着我,不是么?”
骡车一直驶进最大的一个废厂房,房顶早塌了,天空浓铅色的云团低到似乎弄压到人的眉毛。四周很静,静到可怕,只有骡马终于喘过一口气,低头啃咬着地上的草叶,一阵沙沙的咀嚼声。
一个个的破木砖瓦组成了荒芜的废墟,楼倒屋塌,伤痕累累,再没有了原来的光彩与华丽,只剩下一片空白和满目灰色的破旧。
赶车的汉子坐在车头,长长的鞭身绕在手腕上,隐藏进袖筒里,照旧间歇的咳两声,吐几口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杆水烟袋,白铜的壶身,烟嘴是用金镶嵌的翡翠,温润明亮的绿意一闪而过,便“咕噜噜、咕噜噜”旁若无人的大口吸起来。
他的闲适给了陈芃儿一点儿的安心,她跳下车,平底的黑皮鞋踩在早就长满了草和苔藓的青砖地面上,昨个刚落了雨,打着滑的粘鞋底,她环顾四周,走了几步,奇怪的是,相比于刚知道英奇被绑时的慌乱,她现在有一种奇异的镇定。
她想起自己将刀刃扎入那个穷凶极恶的男人的喉咙,然后横向找到大动脉狠狠一刀豁开的时候,他的血那样热,那么稠,可她一点都不怕,就像现在,她右手抚在胸前,隔着衣服,指尖依旧能摩挲出此刻正紧贴着她皮肤的,那片小东西的形状。
那是她的白玉片。
红绳所系的白玉片,仿佛整块的冰里浸着水,洇着烟,微微透着明,似乎经无数人手摩挲过的那种温润,又像是少女身上最柔嫩的肌肤。
她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它,转头冲他笑:“你看,我有这个。”
“许久以前,那个把它送给我的人说过:以后芃儿戴着它,遇神杀神御魔诛魔,天下第一我最大!”
不同于方才执意的激动,现在的她细细喘着气,睫毛轻颤,一双眸子中像是含满了水,温润的气息直往他脸上扑。
“陈芃儿。”他轻声叫她的名字,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
她顺势将脸蛋贴在他的胸口:“安哥哥,你帮我带上吧,好吗?”
一颗心变的柔软如水,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即便借着她难得的软弱,他已经尽情重新又占有她所有的温暖和温存,这一刻,他还是会为她的美好而心里烫的发疼。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伸手从她捧出白玉片的小匣子里,捡出一枚祖母绿的K金戒指,轻轻套上她纤细白皙的手指:“芃儿……”
他想告诉她,他爱她。
不管怎么样,他爱她,他想让她记得,她是他的妻子,往后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份每一秒,她都是。
夜色流觞,树影绰绰,男人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用完好的右手,紧紧搂住了他的女人。
断壁残垣外响起了脚步声——
陈芃儿谨慎的站定了,赶车的汉子拿手扶了扶额头的毡帽,连一直埋头吃草的骡马都寻声抬起脖子来张望了一下。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男人,是个高个的男人,肩膀宽厚,乌发、浓眉,鼻梁高挺,眼睛不大,但是眼神看着十分稳重。他穿的一身黄褐色的三件套毛呢西装,身姿笔挺,走起路来流畅干脆,很有几分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姿。
陈芃儿楞住了,她见惯了他穿着白大褂,笑起来温淳,唇角还有颗若隐若现小梨涡的模样,这样的他,虽然衣冠楚楚,却突兀到叫她一时有些陌生。
“山下师兄……”她习惯的咬了咬唇,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全身上下,“怎么是你?”
第七十九章山下其人
第七十九章山下其人
ぃГZ
陈芃儿在日留学两年期间,对山下重明的了解其实并不算深刻。
她只知道他是军人家庭出身,父亲是军医,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小时候曾随父亲在中国的东北生活过五年,所以一口汉语说的很是流利,而且据说当年他父亲请来教授他中文的是一位大儒,所以山下重明说起中国话来,往往比真正的中国人还要更古典而文雅。
他头脑聪敏,性格温厚,待人接物一举一动间可以窥的到良好且严谨的家教,对待学问更是孜孜不倦,是学校里最用功也最优异的学生。
他们共同的导师大江老师,曾经对自己的这个学生如此点评:“山下君严肃有余,活泼不足,这样死板的性子,别的地方也许总觉有所欠缺,在学医上,却是刚刚好。”
陈芃儿从宏文预科班升入东京医科专门学校后,进校后认识的第一人便是山下重明。
山下重明比她高两届,是东京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念专科的陈芃儿算是他的小师妹,大江老师分身乏术,有时候便差高年级的学生来帮带新生,山下重明便是其中之一。
她那个时候刚熬过醉生梦死的半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根本没什么精神,医科学校突如其来的繁重课业又将她一下压迫到焦头烂额,几近奄奄一息,要不是有山下重明这位师兄在一旁帮助良多,恐怕她当真不晓得能不能熬的下来。
可,即便,即便身为一个妙龄少女,在那样如花的年纪,影影绰绰的其实也能感受的到,山下重明对她,还是与对别的师兄师妹有所不同的。
但是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别的,即便不是装聋作哑,也是退回到安全的界线外,先让自己做到心无旁骛。好在山下君是个君子,见她心如止水,也便小心翼翼,从不去惊扰她分毫。
而再见面,便是她已为人妻,肚子里怀了孩子,还死了“丈夫”,山下重明主动担负起了她的私家医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