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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匆匆而来,大冬天的,居然一脑门的汗,拿帕子不住拭着额头,嘴皮子和手,都在不住哆嗦:“先生……”
陈芃儿也是诧异,范西屏向来稳妥,窜急到如此形容,还是头一回。
有韩母在身侧,韩林凉本是嘱咐是任何人都不得惊扰,但范西屏不是别人,他摆摆手:“范叔,可有什么急事?”
范西屏匆匆俯身去他耳边,低语一阵,陈芃儿凝神静气,只见韩林凉面上虽波澜不惊,放在桌面上的一双手,却紧紧攥了起来——
范西屏躬身:“还得请先生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韩林凉低声嘱咐两句,范西屏匆匆领命而去。
从餐桌前恭敬起身,向韩母告罪:“娘,厂子里有点小事,儿子得先失陪一会。”
得到韩母首肯,他起身离开饭桌,绕过门厅,走去走廊,看样子,竟是要去花房——
方才陈芃儿就见他一手按在胸口,话虽然说的也听起来正常,却是已经带些微微的气音,她到底放心不下,匆匆站起身:“老夫人,我,我也想去看看……”
韩母盯她一眼,点了点头。
陈芃儿一路匆匆追寻而去,经过门厅,穿过门廊,从草地上踏行,前方不远处便是玻璃花房——
陈芃儿一踏进门,便踩到一地倾洒的新鲜泥土,偌大一盆栀子花倒伏在地,枝叶被踩歪了半边,就听得一阵极度压抑的低喘,花香撩人的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远处韩林凉正跪在地上,一手紧捂胸口,呼吸喘急,像是在极力压制,却是胸部骤然一个剧烈起伏!他拿手去捂,那血就如喷泉一般,从他的指缝里飞溅出好远,而后顺着指缝,成缕的流去地面,那俨然已然一大滩的殷红之上——
陈芃儿心脏几乎停跳,一阵头晕目眩,奔上去扶他,他冲她摆摆手,似乎是叫她不要靠近,她指尖堪堪刚碰到他的袖子,便听他陡然又“哇”的一口!
那血直溅满她半片身子,有的喷到她的手背……
黏黏的……
热热的……
她奋力扛起他半边身子,捋去他的胸口:“林凉哥!你怎么样?!”
男人面色惨白,苍黄的额前冷汗涔涔,摆摆手,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话来,前胸一片鲜血淋漓,唇边血沫尤还在不断涌出。
不知不觉已经满脸的泪,陈芃儿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颤巍巍的支撑着他:“林凉哥,你撑着点,我这就叫光叔送你去医院!”
“别……”
他抓住她一只胳膊,喘息着摇头,目光急切:“别叫我娘知道……”
陈芃儿拿肩膀用力的抵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让他倚靠去一个偌大的花坛上,拭去他唇边斑斑血迹,攥紧他冰凉的手指:“我去叫光叔。”
她急急起身,奔将出去,却没奔出去两步,脚步便惊愕的被钉在了花房门口。
一位花白头发,两鬓苍苍的老妇,凛若冰霜,正立在她面前。
惨白着的一张脸,蹒跚几步,地上那摊血掺着泥土沾去她的鞋底。
“凉儿,你,这是怎么了……”
韩林凉奋力撑起身体,颤微微跪去老母脚下:“林凉不孝……”
韩母目眦尽裂:“你是不孝,你先是气死你父,现……又——”
话音在耳,人晃了几晃,倏然倒地!
第八十四章身不由己
第八十四章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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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母先韩林凉一步,进了医院。
陈芃儿在医院的走廊不住来回踱步,韩林凉白着脸坐在一旁,前襟和袖口一片血迹斑斑。他那样干净讲究的一个人,浑然好像根本看不见,目光惨淡,黯然无声。
胸口陡然泛上一阵恶心,陈芃儿慌忙捂住嘴,跑去医院的盥洗室,灌了几口凉水,就听见旁边两个在打开水的人在闲聊。
一个人道:“嘿,看今个的报纸了么?”
另一个:“咋啦?”
“头版瞧见没?说是大昌的军衣庄为了赶制驻扎高昌庙的陆军军服,从广昌进了一大批的布料,本来都好好的,结果军服做出来,哗哗的掉色!染到人身上洗都洗不掉!师长杨善德发了飚,结果查来查去根子就出在广昌这批料子身上!说是以次充好,也不知道当初验货的人到底拿了广昌多少红包!现在这批军服全部被退货,听说大昌的老板晋笑南连哭都来不及!”
另一人纳闷:“广昌不能吧,口碑向来好的嘞,我老婆前一阵子还特意去南京路的广昌布行买的料子,做的过年的新旗袍,蛮好的呀!”
那人嗤之以鼻:“你这种明面上的小生意,人家都不稀骗。报纸上都写了,说晋老板吃一堑长一智,直说被人坑不如信自个,这开春,大昌也准备要开自己的棉纺厂了。”
又嗟叹道:“晋笑南嘛,听说这人虽然风月场上是个花花公子,却是做生意蛮有一手的。整日里和军队打交道,背景深着嘞,况且自从娶了广和汽水的大小姐,怕是从老丈人那捞了不少好处。否则,这棉纺厂哪是这么容易好开的?得有钱才行!还得有大钱!”
旁听的第三人凑过来接口:“谁说不是?本来广昌两个棉纺厂垄断了大上海一半的布料生意,现在看来,连晋笑南也要来分一杯羹了。”
“所以……”一人好像有所悟,“晋老板这回怕是故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别人都瞧着是他抱着脚哭着喊疼,谁知,真正疼的,是疼在广昌身上?!”
一人冷笑:“听说广昌的韩老板身子不好,不好到啥地步咱不知道,可是听人说,得小半年不见他露面。那韩老板虽三十而立之年,却既没娶妻也没生子,之前还听说包养男戏子,所以止不定生的是什么腌臜毛病!广昌这些年本来就树大招风,这万一韩老板再一倒,也是该它气数到头了。”
往下他们还在继续掰叱,陈芃儿抹了把脸,跑下楼去。
早饭时范西屏匆匆而来,怕就是与韩林凉说的这档子事吧?
大昌军服厂的晋笑南……
为什么听着有些耳熟?
陈芃儿跑到医院门口的报亭,买了两份今日最新的《申报》和《商报》——果不其然,两份报纸上斗大的加粗标题:《滥竽岂可充数诚信怎能有失!》皆大肆渲染了大昌军服场此次的走麦城之举,大昌为此损失惨重。而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矛头也是直指广昌,说广昌的布,以次充好,有失诚信,实属不义之举。
韩林凉经商,最最看重的,便是“诚信”二字。
广昌之所以这些年在强手如林的上海滩站稳脚跟,屹立不倒,靠的也恰恰是其产品过硬的口碑。即便现在韩林凉病重,也从来不曾对广昌的管理松懈过半分,大昌现如今矛头直指广昌,其中有无偷梁换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他们如此无忌惮的开始撕破脸皮,一是为自己要开棉纺厂广而告之,二怕是则先早下手为强,先打对手个措手不及,好把自己的路铺的更平坦一点。
陈芃儿捏着两份报纸,心头沉沉。
韩林凉还守在老夫人病房外,他个子很高,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背有些佝偻,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苍白的面色,疲累的眼,憔悴到极致。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一肩扛起所有,永远云淡风轻,好像一切都毫不费力。
殊不知,他才是最孤单,最孤独,也最孤勇的一个。
陈芃儿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拐角的垃圾箱。
又过了约么大半个时辰,老太太终于醒转过来。
医生只说老人年纪大了,一时的急怒攻心,往下万不要再让她受什么刺激,否则,不保证下回还救不救得回来。
医生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陈芃儿见韩林凉还呆呆立在原地,忍不住唤了一声:“林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