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着一个庞大的包,与流浪者没有什么区别。
当许明媚走到于索然面前就要喊出她名字的时候, 于索然竟然一下子昏倒过去。
于索然是那样的一个女子。
她的眼睛很夸张地吊入眉梢,她的神态很有趣地疲倦而懒洋洋,她的表情很不可思议地木然,她似乎是一只刚刚睡觉醒来的嗜吃猫,除了食物,再没有能引起她兴趣的东西。
许明媚常想,于索然那样的女子,人生一定是丰富多彩的,因为她具备了一些有丰富多彩生活的潜质。她曾经看过她的画,那些稀奇古怪的线条构筑出来一幕幕荒诞的人生。她甚至可以肯定,于索然是一个备受西方文化浸泡的女子,她的骨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她是那么不可思议。
没有见于索然之前,许明媚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过她的模样,直到后来看到她,真实地看到她,她才否定了之前对她的一切构设。
那是一个无聊到死的酒会。举办方是某知名杂志, 在遥远的A市, 发给许明媚的邀请信被她没有拆封地扔到硕大的布满了厚厚灰尘的写字台上。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看的,许明媚对于聚会没什么兴趣。一群陌生人极尽寒暄之后,突然被划分到同一个圈子里,彼此互相熟知又无比陌生。平日里都是字字相见,见到写字的人之后,飘荡在纸上的灵魂便落实到生生的现实中来。那些不沾人间烟火的痴男怨女们原来都是那样的面目平凡, 甚至走在路上也不会被人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经过文字洗染的人,血液中又都或多或少流淌着一些傲慢的因子。其实这个圈子的竞争是异常激烈的,虽然在暗中,每个人都使尽全身的解数想混出一些名气,混出一些钱财,但是,能够真正被大家承认的,却是少之又少。
很多人做了一段时间的SOHO 写字族之后, 就悄然隐退了, 原本对写作者的神圣膜拜再也不见,曾经的美梦也都一一瓦解破碎,最后再不碰文字。呵呵,写作这碗饭, 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这是天赐的饭碗, 不是靠辛苦努力就可以得到的。有辛苦没有天赋,只能是吐血身亡并无建树,有天赋没有辛苦,又只能暗自蹉跎,最后被老天收回了去。
尽管许明媚选择以写作为生,但是她最为惧怕的事情,就是将自己混到某个圈子里面,然后慢慢被一些她无法接受的圈子习性所同化。她坚持自己不是任何圈子的成员,所以,每当有一些类似的圈内聚会,许明媚都会以各种方式避开。她对于别人对她的不利传闻向来不以为然,她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有着最简单的理想,写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情节,编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故事,就是那样,毫无功利地写,快乐天真地写……写作当然是孤独的事情,写作也当然应该是艰苦的事情。她宁愿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去看一张发白的墨品,或者绝望地去想念她从少年时代就已经失去的爱情—— 她曾经为他写过无数的文字, 流过无数的眼泪,存在无数的期盼,可是,当她终于知道他将一辈子不会是她的,连梦都构不完整的时候,她突然觉醒,开始描绘他。在她的笔下,他永远定格为一个忧伤的少年,有着苍白的面孔和难以靠近的孤僻,他们彼此互知却又从未交集,跟着岁月奔跑蹉跎之后,黯然错过,再无起色,某年某月某天,会在他念大学的城市遇到,所有的爱恨荡然无存。这就是她所设计的他们的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感动了千千万万的有同样情结的人。
其实,任何人,都会有过一些暗恋的情节,只不过有的人暗藏了,有的人宣布了,有的人成就了,有的人丢失了。其实自从大学毕业那年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那个男生的任何消息,也许此生,她将不会再有他任何消息。确切地说,许明媚和所有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络,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联络的人,她永远在流年里丢失一切,只剩下越来越封闭的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她一直在飘,几个城市轮流转换,每次换城市,她都会照例丢失掉很多要好的关系,那都是在层层叠叠的苛刻中筛选出来的牢固关系。但是命运之轮飞转,她毫无选择,只能马不停蹄地跟着奔跑,奔跑途中她不停地变化,而她身边曾经有过的那些温暖过她的知己们都已经渐渐跟不上她远去的步伐,最后便看着她孤独地走远,直到她的脚步停留在西安。
在某个黄昏的老CD 流转里, 她百无聊赖地支撑着沉重的脑袋, 右手去摸扔在桌角的一盒烟——DJ,柠檬味道。她发疯似的喜欢一切柠檬味道的东西,空气清新剂、水果茶、汽水,以及烟,她觉得这种味道犹如最初的恋爱一样甜美又酸涩,她愿意将自己沉浸其中,任其弥漫。
她没有摸到DJ, 却摸到了那封被她扔了半个多月的邀请信, 她笑了笑便再次扔了出去, 然后继续去摸她的DJ 。屋里没有灯, 她的灯泡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坏掉,她没有时间去修,每天晚上必须开着电脑,依靠那微弱的光亮来照明。她突然觉得自己万分可怜,连一个灯泡都找不到一个人来换,她还在轰轰烈烈地谈什么狗屁恋爱。她再次摸到那封邀请信的时候,很无所谓地拆开看了一眼。她看到一张奇怪的卡片,上面印了一只睡眼惺忪的花纹斑驳的猫。旁边有一个飞舞的签名:于索然。许明媚隐隐约约地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实在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但是这只猫实在是太有趣了,逗得许明媚居然笑起来。为什么不是一只阳光明媚的猫,或者一只天真烂漫的猫?而非要是一只睡眼惺忪的?并且,为什么它是那样的华丽缭乱?有哪个杂志会在给作者的正式邀请函中附带一只这样奇怪的猫。她再仔细看这只奇形怪状的猫的时候突然又发现猫的耳朵旁边,不太明显地画了一朵小花,又似一只臭美的蝴蝶结。这一发现令许明媚更加爆笑起来,这一笑,使她有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就去参加这样一个无聊的聚会,又有什么关系,既然,猫可以这样华丽。
许明媚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于索然。
之后的岁月里,她曾经无数次回忆起第一眼看到她的情景。
说实话她并不美。她甚至有点慵懒的邋遢, 不过这也许是她独特的朋克造型。她有巧克力色的皮肤和一头卷曲的长头发,是那种细致而柔软型的,太阳底下会闪烁着一些奇异的光彩,如新生的茸毛一般灿烂。
有那样一种女子, 是罕见的, 与众不同的, 她们文艺而敏感, 行为简单却思维深刻; 她们也许不美, 但是她们总能洋溢着耀眼光华, 区别于众俗之中。
她们通常不会很快乐,她们有着突出的特质,也有重大的缺憾。她们不断地行走红尘,感受那些凡俗的伤感,夜里躲在天上哭泣,白天踏着泪变的露珠,可是她们还是那样华丽。
华丽,不一定是珠光宝气,也许是不可一世。
这样的女子非常少, 撒落世界的边边角角, 倘若遇到, 必定会发出某种信号,惺惺惜惺惺。
如同许明媚见到于索然。
差不多是同一类的女人,但是彼此未有交集。
酒会上,于索然穿梭其中,端了一杯绚烂的鸡尾酒,神情散乱地走来走去,似乎并没有什么目的。她穿了一件非常普通的大方格裙子,脚上趿拉一双没有带子的凉鞋。没有任何讨巧的眼神,也没有一切善意的寒暄。许明媚想,也许在五年前, 自己也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看淡世事, 格格不入。那非是一种良好的预兆,那会令你孤独,并不可能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
许明媚注意到, 于索然的背影是孤零的, 细长而孤零, 可以看到骨骼的弯曲, 透露在隐隐约约的衣服里, 看到有一股凉气, 纵是关心, 也接近不得。
后来也就散开, 许明媚想不出唐突打招呼的理由。她看到小美端着酒杯过来了。小美是圈子里的风云人物,人生得不算美,但是亲切,逢人便笑,特别明朗的女子。
小美走向许明媚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奇异事件,许明媚透过小美走过来的方向,看到了惊人的一幕——那个刚才还四处溜达慵散洒脱的于索然,突然扬起了手,给了一个面目温和的男人一巴掌。这一巴掌来得莫名其妙,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足足有一分钟。于索然目光如炬,炯炯并不甘示弱地直视那个被打的男人,毫无怯意。
然后场面开始混乱起来, 几个人拥上来拉开了对峙的两个人, 男人颜面扫地,窘迫地低下头,离场而去。哗然。离散。主持方及时地招呼大家各自归位, 那一场硝烟还未来得及弥漫, 便被人驱散。于索然僵硬的表情开始慢慢软化,几乎可以看到的痛苦爬到她的面上,她几乎不能自持地退到一个角落,开始哭泣。小美看着诧异的许明媚, 尴尬地说, 总是男人辜负女人, 怪不得女人的残忍。许明媚非常想询问一下关于这场暴力事件的起因,那必定是一个辛酸的爱情故事,但是她无法如一个她一直鄙视的三八一样问长问短。小美说,对了,最近在忙什么,明媚。许明媚说,没忙什么,还是那样,颠沛流离,爱天爱地,失眠,写小说。
小美说, 最近一直有看你的小说, 觉得你一直愉快不起来。和庄城有关吧。
提及庄城, 许明媚有抵触情绪, 她实在是有一些太过于外露自己的感情事件,使得自己在这个圈子里似透明一般的尴尬。有时候你在笑,别人会看出来你笑之外的落寞;有时候你忧愁,别人可以一下猜中忧愁的理由。将自己剥干净于众人面前,真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