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睁开眼来,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窗外是片黑黢黢的树林,一轮明月自树桠间洒出些清辉,直照到对面合衣而卧的陆寒江脸上。纪凌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涨,仿佛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心里烦躁,抬腿踢了踢陆寒江,那家伙哼哈了半天,总算是醒了过来,看到纪凌瞪着他,一脸的喜出望外:“你醒了?!”
纪凌嗯了一声:“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陆寒江愣了愣:“你不知道吗?”
见纪凌摇头,陆寒江便将两天间的变故娓娓道来,纪凌这才把脑中纷纭的断片一截截地给接了上去。陆寒江说到末了,叹了口气:“黎子春跟谢氏兄妹去埋黎子忌了,留我在此守着你。”
纪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问出一句:“黎子春怎么忍心把弟弟埋荒郊野地?”
“不是他忍心,这是宕拓派的规矩,宕拓岭是仙家福地,不设坟冢。”
纪凌冷哼:“什么狗屁规矩!”
外头响起阵杂沓的脚步声,车帘挑处,小汐扶着谢清漩上得车来。那丫头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见了纪凌却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拽了他哥在壁角里远远地坐下。陆寒江不免递过话头,去打圆场:“你们先回来了?宗主呢?”
小汐气鼓鼓地看着纪凌,连陆寒江也不理了,倒是谢清漩接过了话来:“师父说想一个人陪着子忌。”
陆寒江点点头,刚要开口,纪凌却抢到了他前头:“谢清漩,我有话跟你说。”
谢清漩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一惊,小汐牢牢地抱住了她哥的胳膊,恨声道:“别去。”
谢清漩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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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寂寂,偶有鸟啼,哀伤凄绝,令人心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静静无语,倒也是难得的默契。半天,纪凌才问出一句:“那个板指是黎子忌的吧?”
谢清漩抚摸着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板指,点了点头。
“这次你倒不怕欠人了?”
谢清漩淡淡应道:“更重的都欠了,也不差这一样。”
纪凌长眉一挑:“哦?说得真轻巧。你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这样的情义,要怎么还呢?”
“总不劳你费神。”
纪凌冷笑一声,把那人逼到一颗树前,圈进了臂弯:“你可答应过我,是生是死都陪我去的。”
谢清漩并不推拒:“是,一命换一命,你肯放过小汐,我自然跟你走。”
纪凌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谢清漩,你还真是可笑,跟谁都想撇清,末了却是跟谁都撇不清。说是不赊不欠,可时至今日,你又背了多少人情债了?你欠我一条命、欠黎子忌一条命,到了黎子春跟前,还是欠条命,你这一缕孤魂,给了这家给不得那家,莫非还要五马分尸不成!”
谢清漩微张着嘴唇,半晌轻叹:“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是,我实在可笑,说到底,谁真能独善其身?可人总有点奢想,我贪的也就是‘清白’二字,到头来,却是不清不白。”言罢垂首,神色间透出一股倦容。
纪凌看惯了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貌,难得见他低一回头,新鲜之外,竟也有些不忍,踌躇许久,慢慢地放开了他的下颌:“你走吧。”
谢清漩虽是聪明,此时也不免糊涂了:“你说什么?”
纪凌苦笑:“你带着妹妹走吧,不必陪我。这暗华天不是什么好地方,你那师父也不像什么好人,你要‘清白’,便离他远些。”
“纪凌…”
纪凌一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我够后悔了,你别多嘴,好好给我听着。你不是最怕欠人了么,我就给你个还债的机会,等回到人世了,你帮我去看两个人。答应吗?答应了,就点点头。”
谢清漩老老实实地点下头去,纪凌看他这么乖顺,心里一勾,酸酸软软,痛成了一片,把谢清漩摁进了怀里,贴着他耳朵,低低地道:“我知道,我的事你不爱理,可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就听我一回。”纪凌叹了口气,当下把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他说得急了,话头跟不上思绪,难免支离破碎,谢清漩听得却很是入神,等他全部讲完了,才接过话头:“你要我去看的人,是你父母吧?要我替你祭奠他们,对吗?”
“是。你替我上柱香,告诉他们,我这二十年虽过得糊涂,却也知道父母之恩,总算是不枉此生。”纪凌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枝头那勾白晃晃的银月:“不早了,回去吧,你那妹妹怕是闹翻天了。”
“纪凌。”
“嗯?舍不得我?”纪凌看着怀里的人,扬了扬眉头。
谢清漩把手轻轻按上纪凌的心口,微微一笑,五指贯力,直插进纪凌的胸膛!
——'待续'——
66。
等谢清漩跟纪凌回到车中,已过了丑时。小汐一直没睡,见了他哥,一头扑过去,水灵灵的大眼睛防贼似地瞪住了纪凌,纪凌也不理会,慢慢地爬到车中,拣个角落,抱住胸口,默默坐着,过不多时便沉沉睡去。陆寒江晓得他连日奔波,又受过伤,只当他是累了,也没太在意。四人合衣而眠,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晨鸟初啼、霞染林梢,陆寒江睁开双眼,舒了舒筋骨,四下打量,却发现自己还是起迟了,黎子春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已在打坐了,谢氏兄妹也早醒了,再看纪凌,蜷在角落里,睡得却香。陆寒江伸手去推他,谁料那人“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陆寒江吓了一跳,忙去拉他,手才搭到他肩头,纪凌周身颤抖,团作个球般,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指爪乱扬,根本不容人近得身前。
见他似入疯魔,陆寒江不禁忧心如焚,连声惊问:“这是怎么了?”
黎子春想去查看,竟也挨了一下,当下罢了手:“魔性上来了,别去动他,睡一阵就好。”说着把手一挥:“小汐、陆寒江,你们先下车,我有话跟清漩讲。”
陆寒江满腹狐疑,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带了小汐下车去,他深知黎子春戒心极重,也不敢在车边流连,两人一脚深一脚浅,朝密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