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从钟仪公子回到临风轩、称病不朝已经过去三天了。
三天来,他没有一步离开过临风轩,也没有送过一封信,见过一个人——除了服侍他的子清。他并不是无法离开大虞,也不是放弃了逃回孤竹,事实上,萧云朔显然没有对外公布他的身份,因此对整个大虞上下而言,他还是那个供万人瞻仰的公子钟仪。而以他现在的身份,若想要通过边境回到故国,只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已。
然而,他却选择了留下来。
也许他是在等一个最终的结果,毕竟有始无终不是钟仪公子的行事作风。也许他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毕竟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如何在不利的情况下为自己赢来最多的利益。又或许,他只是不想这样离开,虽然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天下,应该是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迷惑的。
虽然钟仪公子说了谢客不见,但是不计其数的朝臣士子还是带了医生药材纷纷赶来;至于沈文远、陆士元、刘禹、王武才等人,更是不止一次地跑过来探病送药。一时间,原本清静闲雅的小院,忽然就变得门庭若市,只是络绎不绝的探病人中,却独独没有那位曾经朝夕相伴的年轻君王的身影。
“唉!陛下也真是的,以前没事儿一天也要跑来三趟,现在公子病了,他倒不来了!”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子清一边坐着喝茶休息,一边不禁埋怨起以前的主子来。
“陛下受了伤,需要静养,况且乱事初定,要处理的政务很多,你不要怪他。”楚如悔翻过一页书,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句子清的牢骚。
“那么公子你就快点好起来呀!”子清放下了茶,走到钟仪身边坐下,“公子只说自己受了惊吓,却又不肯吃药,又不叫大夫瞧,还不肯上床歇着,只是坐在这儿看书。公子早点把身体养好,也好帮陛下处理政务嘛~”
钟仪看了看一脸不满的子清,知道他这几日辛苦了,心里有气,却也不便为他解释,只是笑笑,又翻了一页书。
子清见公子不说话,眼珠一转,就开始胡诌乱猜起来:“公子……该不会是和陛下吵架了吧?”
钟仪心里惊异这孩子的敏锐,不觉有点好奇:“子清为什么会这么想?”
哼!让我猜到了吧?小小少年的心里忍不住一阵得意。如果不是,以钟仪公子的性格,他才不会问呢!
“公子这就不懂了吧?我可是从记事起就跟陛下在一起,他身上长了几根汗毛,屁股上长了几颗痣我都知道!嘿嘿~咱们这位陛下呀,看起来是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是个特别好强的人!先帝还在的时候,就是那年,忽然就不准陛下写诗了,但是陛下那个时候还小哇,就偷着写。结果有一天,被先帝发现了,就把他的诗稿连带文房四宝都扔到了火里,气得陛下整整一个月都没跟先帝说话!连问安都只是点个头就走!结果,过了一个月,还不是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先帝跑来跑去?”小小少年一边讲着一边叹气摇头,做出一副小孩子真是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钟仪不笑他,只是认真问道:“先帝不许陛下写诗,是陛下六岁的时候吧?”
“对呀!要不怎么说他还小呢!”少年继续叹气摇头。
“那么,子清那个时候已经很大了?”钟仪继续问。
“呃……”少年忽然意识到自己牛皮吹大了,脸也不禁一红,随后又埋怨起来,“公子~不带你这样的~我就不能听人家说嘛~”
钟仪也不再戳穿他,低下头打算继续看书。
“不过!”子清见钟仪又要沉默,赶紧接上,“话虚理不虚嘛~再等两天,不,最多三天,陛下肯定会来看公子的!再不济,也会传旨让公子进宫去。到时候啊,公子和陛下就又可以和好咯~”
看着自顾自高兴起来的子清,楚如悔的眉宇间竟也染了一丝犹豫。和好?真的可以吗?一个人如此侮辱了自己,自己还是可以再一次原谅他吗?
而且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又怎会再容自己呢?
答案显然比楚如悔想象的来得要快。
第四日一早,宫里传话来,要钟仪公子巳时(也就是上午九点)带病入弘毅阁议事。子清欢欢喜喜地帮他的公子收拾停当,一边还特地在他耳边嘱咐,见了陛下要让着他点儿,不要跟他抬杠云云。
巳时未到,楚如悔早早来到弘毅阁外,一边沿着廊道走,一边在心中默默劝自己。
上次两人都太冲动了,所以才会把彼此都逼到绝境,这次自己不妨容忍些,慢慢跟他讲理,或许可以说得通他。且不说自己此时离开大虞也再无容身之处,就算仍可以归隐山林闲云野鹤,相比于继续留在大虞,还是后者更可以造福苍生。他虽然那样冒犯自己,也还是再原谅他一次吧,毕竟他不是别人,他可是萧云朔啊。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旁边的阁内有人小声讲话,楚如悔不禁驻足,侧耳细听过去——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大人,这药无色无味,放在茶里面,就算是他钟仪公子也喝不出来!”
“很好。不会危害到陛下吧?听说胡人可是身手都很厉害的。”
“大人放心,这药一下肚,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人就没知觉了。”
“嗯。”
“唉!不过也真没想到,堂堂的钟仪公子,居然是胡人!”
“要我说,干脆毒死他算了。只要是胡人,杀死一个少一个!”
“你懂什么?陛下这招才叫英明呢!他死了不过就一个烂尸体,他活着可是能换来不少好处呢!”
“不过真没想到他居然是那么厉害的身份啊!这下孤竹大汗怎么说也得献上几块地了吧?”
后面的话楚如悔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嘴唇发白,微微颤抖,脑海中关于和好的念头还没来得及飞散一空。
萧云朔啊萧云朔,原来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你真是个好皇帝,我楚如悔没有看错你!
水唇用力一抿,瞳孔里的寒潭深不见底。白袍袖中指尖倏地一纵,轻薄的银片泛着糁人的寒光,若隐若现。
小坐片刻,虞武帝就赶了过来。一进屋,见了如悔,便挥退了众人,接了茶盏,亲手奉上,说了句:“你来了?”
楚如悔目光凌厉一闪,一手将茶盏推翻在地,趁他诧异之际,一闪身到那人背后,左手抱住臂膀,右手横在颈下,萧云朔只觉颈间一凉,隐隐有痛痒之感。
“没想到,如悔会用暗器。”沉稳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我也没想到,兰叶镖会用在你身上。”寒彻的声音,比手中的镖还要锐利几分。
闻声感到的众人看到皇帝被劫持,一个个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侍卫们赶紧围成一圈,小官们在地上又叩又拜。
“你要怎样?”萧云朔不愧是当朝皇帝,语调依旧威严沉着。
“放我走。”简单的三个字,听来却让人隐隐心痛。
“好。”虞武帝一扬手,侍卫和小官们中间就出现了一条通向外面的狭缝。楚如悔依旧挟持着皇帝,一边后退,一边小心提防着周围人的突袭。
终于到了两国边境。
“你可以挟我过境,然后以我为质换取大虞的土地财宝。”虞武帝声音高扬,却也带着一丝戏谑嘲弄。
“你也可以在这里杀了我,这么远的距离弓箭手伤不到你。”楚如悔始终不语,继续策马向边境走去。
“拜见王子!”一队孤竹骑兵聚集过来,翻身下马,向楚如悔行礼。
“不要动这个人。放他走。”楚如悔下令。
孤竹骑兵面面相觑。“是!”
回马望向那熟悉的沂水岸边,只见得当年的枯草黄沙,却不见熟悉的宫廷,和还在等他回家的子清与临风轩。
收起薄片,放人下马。“你走吧。”
萧云朔站在当地,歪着头痞痞地看向拨转马头正要离开的楚如悔:“你就没有话要留给我?”
楚如悔微微侧脸,却只是眺望着灰暗的远山。
“我等你来杀我。”
然后策马扬尘而去,不再回头。
神秀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孤竹王子高子客挟帝奔逃至境。客以六年潜入大虞,欲干乱朝政,坏我朝纲,帝发其祸心,欲幽而遣之。客预知帝谋,遂挟帝至境而逃。两国于是交恶。神秀十年三月之战,即始于此也。(《虞书•;武帝本纪》)
第三十三回
大虞历神秀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孤竹国首都符离皇宫。
宽敞的皇宫里坐满了身着各色皮毛锦衫的男人女人,酒杯羊腿掉了一地,秃头辫子当空飞扬,嘈嘈杂杂的叫骂声酒醉声震耳欲聋,扯开的胸脯露出的大腿明晃晃在烛火下简直惨不忍睹。大堂中间,一干露脐舞姬正跳得扭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