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班地安埋头图海,日益憔悴的样子,她忍不住偷笑了几次,好在有报纸遮掩,没被抓到。大概等候了约半个小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吏目,小跑着从楼梯间出现(难得有机会进入多层水泥房,华丽姿也暗中打量四周,稀罕了很久)。
“到了,等久了?我给你们俩倒两杯水吧!”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人事局主任这样,对于他们来说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居然没有一点架子,崔主任搓着手,坚持为她们打来了两个搪瓷杯的温水,这才把他们引到了办公室内,让他们在圈椅上坐下,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我知道你们也忙,天色又快晚了,我们抓紧时间,不客套了,直说正题吧!”
“这一次,人事局这里,是在为支援德札尔格先生在欧罗巴的革新运动码的盘子——”
支援德先生?!
码盘子?
买地要直接干涉欧罗巴政局了?!
第一句话,就把两个小孩都打得人仰马翻了,华丽姿刚才的猜测完全和事实相悖,但他们谁也顾不得介意这个,而是都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之中。有些茫然地听着崔主任,三言两语解释了卫拉特女金决意西征,与德札尔格合流的布局,以及买地对自己在其中的定位。
“我们会给一定的支援,但不会加派太多军队,只是予以一些人手上的援助——当然这对你们来说差别不大,你们只要答应下来,就会自动入编,享受极度危险津贴,这会是最高等级的津贴,因为你们要随西征军队动身,而不是走海路。这一路上或许是要打仗的,变数很多,我们也无法完全确保你们的安全。”
崔主任并未仔细地描绘这份工作能带来的好处,而是先强调了它的风险,眼见两人逐渐回过神来,在最初的震撼之后,都没有露出逃避抗拒之色,这才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说,“至于说它的报偿……我想,曾是贵族出身的你们,尤其是华丽姿,肯定是最明白不过的。
只要最后能够成功,你们自然会拥有最高等级的报偿,不论是留在欧罗巴还是回到买地,都是如此——当然,或许你们到时候,是不太想回来的,但这也完全能够理解。”
她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个少年脸上剧烈变化的表情,“都挺感兴趣的是吧,能够理解,这种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要不是你们的天分也是万里挑一,说实话,以你们的年纪,真轮不到你们头上……”
几句话就把两人的情绪,挑拨得更加火热,崔主任呵呵笑了几声,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两个孩子冷静下来。“当然,事前也要对你们做一些考察……不是你们的专业能力,这个我了解过了,确实都是过硬的——”
不是专业能力,那就是……政治立场了?
华丽姿立刻反应过来了,她瞥了班地安一眼,他却还是那副阴沉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明白崔主任的言外之意。而崔主任此时已经发话了,“我查看了你们的政治课成绩,理所当然,都是名列前茅……很好,很好,这说明你们是真正充分努力地学习过这门课程的,哪怕是死记硬背,至少也看过教科书不是?”
她呵呵笑了几声,眼睛在华丽姿和班地安之间,来回转了几下,似乎是很随意地选择了班地安,“小班,你先来说说吧,你对于买地的道统,有什么看法?任何想法都可以说,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要拘谨,大家随便聊聊。”
政治盘底来了……表忠心的唯一机会,的确,对贵族来说,重返故地是非常冒险的任用。华丽姿完全明白崔主任的动机,但她有点为班地安尴尬,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崔主任在问什么,自己又该说什么——
她已经做好了冷场的准备,主要是班地安表现得很不善言谈,但,华丽姿很快就意识到,她大概多少是低估了自己的这个同学,班地安虽然仍有几分拘谨腼腆,但也非常迅速地就做出了反应。
“道统,是拯救欧罗巴读过危机的唯一解药!”他朗声说,在华丽姿的侧目之下,颇有几分激动地挺起了胸膛,“这是我老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我的信条——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跟随老师一起返回老家去,帮助他用军事把这句话烙印在法兰西上空——我和您说老实话,崔主任,这就是我最大的志愿,我想把所有的不平,全部消灭,让道统的旗帜,飘扬在皇帝的陵墓顶头——”
他的雄心壮志,逐渐成为了背景音,华丽姿虽然表面维持着聆听的姿态,但注意力却逐渐走神,她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就好像在突如其来的随堂小测中,发现同学居然深藏不露,准备得极为充分,而她自己则——
“糟糕了……糟糕了,”她好像已经见到了主职长着翅膀飞到了班地安头顶,“该死,他居然还会设计战术,甚至对陆上走廊沿岸的地理国家都有了解……这可让我怎么比?我可没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和雄心,这会儿就是要我编,恐怕都编不出来什么震撼人心的口号感言……”
第1221章 将才帅才
虽然已经签订了‘攻守同盟’, 而且在了解任务内容之后,也可以肯定,华丽姿和班地安的确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但争强好胜是人类天性, 班地安这会儿侃侃而谈, 给出的回答, 优秀到让人刮目相看, 一会儿轮到华丽姿了,她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个屁来,那她自己心里都过不去。之后,在班地安面前, 她还能抬起头来,认为两人的天赋只是体现在不同方面, 就天才程度来说, 依然是不分轩轾吗?
“要了命了, 这人怎么这么能藏啊, 之前完全不知道,他对军事还这么有兴趣, 甚至把自己的兴趣和特长结合起来, 设计了不下三种, 针对各种常见城防的攻打战术……”
随着班地安叙说的深入, 就算她心不在焉,眼睛也时不时微微一睁, 非如此不能宣泄出内心深处的震惊:如果说, 华丽姿有意识地学习过罗刹语, 这就算是对未来做的一点准备的话……
那, 她和班地安可就真的没法相比了,班地安明显是思考过,买地对西面用兵之可能的,在整个亚欧陆上走廊,根本没什么人谈论的前提下,他通过各种渠道,已经设法了解了中亚各国的地理,以及他们的城池情况,并且针对他们的建筑形式和城市布局,思考过该采用的爆破方案——班地安也认为,要让远征军不断以少胜多,在极少的损失下,打通补给渠道,摧毁敌人的反抗能力,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用药火,把城墙炸掉,同时,采用六姐曾在草原采用的拆除策略。
“每每战胜一地,就要推翻贵族的统治,把家产分给本地的平民百姓,以此作为酬劳,让他们拆掉城墙,对生产资源做出再分配,交换他们的后勤补给,同时,招募那些躁动不安、机灵肯干,想要改变命运的年轻人,不断地壮大我们的队伍……”
很显然,班地安对于领军征战,不但有兴趣,而且很有自己的思考。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完整的作战思路,不管是否还有些幼稚,但仅仅是能站在如此高度做出筹划,已经超出了同龄人太多。崔主任也听得连连点头,看得出来,她对班地安的才干相当的惊喜,同时,对他非常直白的表态也不皱眉。
“至于道统,对我来说很简单,这是如今唯一能改变欧罗巴的东西——我不管它的将来如何,我只知道,现在它足以让我们获得更多力量,在艰难时刻保证更多人活下去——同时,如果还能消灭掉那些坏蛋,那就更是它的好处了。它能改变世道,这就足够了。至于说它是不是这世界未来的发展方向,我可管不了。”
班地安对道统就是如此的态度,说不上虔诚,也谈不上为了实现它,甘愿献上自己的生命。他的愿望和憎恨,都集中在欧罗巴混乱而又残忍的统治逻辑——或者说,集中在法兰西的贵族和继承制度上,很显然,被自己的亲人逼得只能狼狈逃窜到另一片大陆,才能安心,这件事在幼年的班地安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对这种弱肉强食的社会逻辑,深恶痛绝,同样的,对执政者也没有丝毫好感。
“如果买地信奉的是帝制道统,只是治理得比较严明,这会儿他也会使出浑身解数的。”华丽姿默默地想着,“道统只是他实现自身愿望的工具而已……他大概并不真正具备道统中所言说的情怀。不过,崔主任看来是早有预料,她也没什么失望的,倒好像觉得对于班地安的坦白很满意……也对,哪怕西征成功,想要把欧罗巴一统,也需要漫长的年月,班地安的信仰是否纯粹,对崔主任影响的确不大。”
虽然她在军事上,尤其是攻城战术、建筑爆破上,没有什么天分和积累。但华丽姿发现,自己对于人事周旋,以及政治上的布局、预测,似乎还是很有兴趣的,也有那么一点儿天分,她在这些事上似乎理解得不算很费力,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大人物们到底想要什么,并且不缺乏尝试提供的勇气和信心。
就比如说这会儿,或许别人会强行编造出自己对道统的狂热崇拜,以及深信不疑,但华丽姿只是略加思考,便完全放弃了这种伪装策略,她认为这么做就太愚蠢了,她比崔主任小了至少十五岁,崔主任可以很轻易地识破她的谎言。
因此,当班地安结束发言之后,她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就很诚实地说,“我对道统,从来没有非常仔细地去思考过。我有一些时间,都拿来学习语言了,您也知道,我的年纪并不大,但会说十几门语言,这占据了我的大部分生活。
我对于任何宗教以及政治派别,都没有非常虔诚的信仰,包括我母亲信仰的东方贤人和知识教,也是如此。这只是在家庭生活中随大流的一种选择。”
的确,港口洋番几乎没有完全放下信仰的,绝大多数人都借用东方贤人的名义,继续留在已经近乎于面目全非的移鼠教中,他们内部,已经不分新旧教派了,仅仅只是保留着对于神的口头崇拜,至于教义,也有多年不太听正宗的教士们讲解。
但是,这种信仰的形式,对于华丽姿的上一代,能够得以保留,意义还是非常重大的。同样的,作为后代,她们也从小很自然地崇拜东方贤人,尽管并不是那么的虔诚,但也养成了习惯。
“至于说回到欧罗巴去,在您开口之前,我也从未想过。毕竟,和班地安相比,我是个女孩,女人一旦离开了欧罗巴就几乎不会返回,我们总是想要住在距离六姐最近的地方,因为在这里我们的日子最好,我们的权利也最稳当。我深深地知道我的一切来自于哪里——如果不是六姐,我想,我根本就没有学习语言的机会,这会儿已经在准备嫁妆了。那样的生活当然是——”
那样的生活当然是非常可怕的,华丽姿打了个哆嗦,语气真情实感,她说的也的确是真心话。虽然她其实也不算很崇拜六姐,并不会把对六姐的感恩挂在心头,对于自己得到的一切,好像颇有一些理所当然的感觉,但她其实也完全明白,这一切的来源在哪里。“我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六姐的慈悲。因此,六姐推行什么,我就信仰什么——这就是我的一点浅薄的见解。
要说我的能力,也很简单,那就是我对语言独有天分,这东西,只要掌握了方法——其实是很好学习的。”
华丽姿说这话倒是很真心实意的,对她来说,学习语言的确出奇的简单——只需要把字母和对应的读音记下来就可以了,掌握了之后,再翻阅词典,把词汇量扩大就行了。
想要提高口语能力的话,就和一些母语者尝试着对话,哪怕母语者本身无法和她用其余语言沟通,大概只需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她也能初步学会一门语言。
如果母语者还会说汉语之类的,速度就会更快,通过对上下文的猜测,她可以推测出生词的意思,并且很快记住。同样的,在几门亲族语言中,只要学会说一种,其余的完全可以触类旁通——从这个角度来说,整个欧罗巴的语言都是轻而易举,华丽姿只是在鞑靼语和罗刹语上遇到过短暂的问题,至于高丽土话、南洋土话,这些本来就受到汉语深刻影响的语言,由于书面文字全用的汉字,对她来说,只要把语法稍微一学一背,达到熟练口语的程度,也实在算不上很难。
有了这么多语种的战绩,她倒是能很有信心的保证,自己会在短时间内学会中亚各国说的土话,即使一开始不会,只要抓到俘虏,十天半个月内,也能说得有模有样。
至于说到了欧罗巴之后,帮德札尔格和黄贝勒之间做翻译,那就更不是问题了,黄贝勒会说建州土话、鞑靼话和汉语,华丽姿听说建州话和鞑靼话很相似,她可以保证,等自己到了欧罗巴,她也能掌握这门语言,绝不会让二者出现什么误会。
万能翻译,这就是她被看中的点,也是她唯一能保证的点,除了这个,以及绝对的忠诚和服从之外,其他的,华丽姿就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了。不过,崔主任对她的表态也非常的满意,她甚至主动伸出手,亲热地拍了拍华丽姿的手背,“好孩子,你会这一点就已经够了,多少人想要你的天赋还没有呢!你的话——说得也很对,我们女人的一切来自哪里,我们心里都清楚!”
当然,崔主任对班地安也很赞赏,但她和华丽姿说话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华丽姿可以感受得到,要更加亲热得多:这是对于自己人的态度。很显然,崔主任完全领会到了华丽姿隐藏的意思——班地安当然也很有才华,但那是工程师的才华,是将领的才华。而华丽姿所拥有的,却是政治家的觉悟和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