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不能论功行赏,升迁任用,而是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呢?
这个心结,若是不打开,恐怕袁元素是宁可致仕,也不愿再去通古斯的。谢春华心里想道,“这可不行,边军里,三个人是势大的,祖天寿这已经是去袋鼠地了,孙初阳,六姐另有任用,袁将军若不去通古斯,恐怕影响其他人的干劲,真要以为通古斯是流放之地,带了怨气过去,反而坏事。”
她是熟知这些敏朝官僚的性格的,知道和他们说他们犯下了多少忌讳,如今的处置是否已经算是宽大,那就又成口舌意气之争了,掰扯吃空饷、贪污走私什么的,也掰扯不明白,总归敏朝军队风气太差,如大染缸一般,如果谨守规矩,什么事都办不成,想要成事,那就基本一定要犯法。
从前的环境摆在那,这会儿再说这些,情理上就有了一点破绽,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委屈起来了,至于说他们从这种染缸的气氛中,也跟着半推半就地捞了多少好处,是否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些事情就在委屈中含混过去,也谈不清了。
“袁将军,要不是看在这份袍泽之情上,六姐又怎会划拉出通古斯来,连鞑靼人都不许染指,只留给你们去占呢!”
吴素存是怎么把祖天寿的自行车给卖掉,又卖了一双拐杖给他的,谢春华也是看在眼里,颇受启发,不知不觉间,她嘴里也换上了亲热而又不失委屈的语气,仿佛一个一门心思为家人考虑,却屡屡被误会埋怨的大姐一般,苦口婆心地说道,“这一次,察罕浩特的罪民,去建新的、立志城的、苦叶岛的,黄金地的,你从地图上看过去,难道通古斯不是一溜儿的?”
“只是,这些鞑靼人,和建州人本就沾亲带故,在通古斯一融合起来,不就是怕他们占去了主动,把你们反而排挤了?这可都是六姐的一片苦心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都是给你们留着,你们还要强求什么呢?”
“这要是说,怎么不留任辽东,或者是调任到那繁华之地去……将军,我说句不该说的,这些地方,把你们送去,那是害了你们!否则,你道那祖将军,怎么连南洋都不留,直接去的袋鼠地?他那好外甥吴县令,怎么就如此为他出谋划策?不当讲也讲了——这些年来,你们在辽东固然是流血流汗,但一个个也是如土皇帝一般,关起门来,说一不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天皇老子来了,也得跟着你们的规矩走。这样的性子,在羊城港,你能当几天官?”
谢春华伸出手来,比了比个数字,“这要比七天还多,那都算是我输!这些地方,人多事杂,没有一个吏目是不要做事,不要开会的,规矩不但繁杂,而且非常严厉,大家都循规蹈矩,活在套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少一出格,监察局、人事部、情报局,多少人都去告状?”
“这里的岗位,天下英才都盯着,没有一点本事,能坐得住么?到了那时候,你们各自分开任职,势单力孤,在买地又没有什么多年来的人脉,被人搞下去了,谁来喊冤,谁来为你们做主?”
“这都还不说,那吏目考核的事情了,袁将军你是旧学进士,沉下心来,把买地的教科书看看,要过关料是不难,可其余边将呢?他们那点子草料,难道您还不明白?”
“那祖天寿、李魁芝,乃至郑地虎总督出身的郑家,这些江湖上的豪雄,为何不留在买活军腹地享福,一个个要出海去?不就是因为买地的日子,束缚重重,对于这等豪杰来说,就如同久居于屋檐之下,总是憋屈异常。”
“六姐也是知道他们的禀赋,这才开恩让他们出去闯荡,人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和一个如意自在比起来,那又不值得什么了!是以他们是宁可添钱添人的,也要出去自己建城,这里头的好处,您仔细想想,真要是一点没有,祖将军怎么不去投奔吴县令,做个富家翁享福,还是要去袋鼠地折腾呢?”
“在六姐来讲,也是不愿见到这些老战友都没了结果,可买活军一向是赏罚分明,不知道多少旧式的官僚,习气难改,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就是不知规矩,只依着旧俗行事,却触犯了买地的规矩,落入了套子里去,前程全毁令人痛心——这还不是最惨的,有那更惨的,被心毒的算计,触犯了刑律,那是明知道他冤枉,也只能依着规矩,把他们送去挖矿了!”
“与其看着您这帮没心眼的老兄弟,守不住那到手的富贵,反而凄凉收场,倒不如,天高任鸟飞,让你们去通古斯大展身手,那等边疆地方,规矩肯定和南面不同——我这里私下和您透个底吧。”
凡是这吏目私下透的底,就没有人不当真的,袁元素神色一动,明显露出了重视聆听之色,谢春华也是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局面,您也清楚,若是我们买活军现在的老地,是最有规矩的地方,那北面就还是旧式的规矩,再到通古斯、黄金地这些边疆新辟之地呢——那就是没有规矩。”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规矩也是一点一点铺下去的,按六姐的计划,含辽东在内,一直到开原建新,连上原油矿的地方,将来的目标就是和南边一样有规矩,因为这是华夏多年来固有之地。也就是说,在这些地方任职,如果不能调任的话,那迟早要迎来新的规矩,适应不了的话,就只能让让位,到那时候,平安致仕或许都可望而不可即了,毕竟,我们买地是有备案制的,做过的事,只要留了痕迹,要找后账,法律也只能支持。”
谢春华的语气是委婉的,“但通古斯、苦叶岛和立志城那些地方,就不同了,那是新辟之地,根基薄弱,目前暂无严格管理的时间计划,便有,那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这几十年间,也足够当地的百姓,学会买活军的规矩了吧?”
说得都这么直白了,就差没揪着袁元素的耳朵说,‘就你们干的这点烂事,不想被将来的政敌利用找后账,还不快点远走高飞,去到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把底子洗白了,再想着回本土来?六姐已经放了你们一马,可不要不识好歹’!
说实话,以谢春华的职务,这么说的确已经很够意思,甚至有点泄密的味道了——这话如果流传出去,没准都会引起很大的震动,至少那些对自家底子很焦虑的权贵,立刻就会有了新的迁徙方向。到时候,要追究起来,谢春华还能有好?
她肯吐露,也是信任袁元素的人品,袁元素也不免动容,他面上的不愤之色,终于彻底地消散了,低眉沉思了许久,这才试探般自言自语,“这么说,六姐还真是为了成全我等了?”
“嗐,六姐心胸,何等宽广,刀锋一向都是对外的,但凡是自认华夏百族,肯跟着买活军一起干的,便是番族,都容他们改过自新,更何况是咱们一道流血奋战过的袍泽兄弟?!”
吴素存的经验是真不错,事情其实本质没变,但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得到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谢春华说着说着,自己都全信了,只当谢双瑶是真的全然只做如此考虑,再没有别的心思。袁元素将信将疑,但毕竟,之前那被冤屈排挤的怨愤,已经散去了大半,情绪虽然低沉,却已是为了旁的缘故了。
“要说起六姐心胸,这袁某人也无话可说,只有拜服的份。”
他举起手,虚虚一拱,算是遥遥致意,袁元素低落地道,“只是,这些年来蜗居辽东,竟不知道,原来我们这些武夫,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成了无用的废人,还要六姐这般操心地为我们觅一去处……若是要留在买地,竟是话也不会说,字也不会写,再休说打仗这样,便连报告都打不了,什么事都办不成,反而随意便能惹祸上身,竟成了这样百无一用,一无是处之人了!”
“谢团问我初心,我们这些武将,初心不都是为了保家卫国么!背井离乡这些年来,不知怎么,反而被我们戍卫的家乡抛下,竟成累赘了!”
这一回,他的幽怨沮丧,似乎也不再是向着谢双瑶,而是向着某种分明确凿,却又无能为力的事实,甚至这回,连谢春华都无法反驳——袁元素所说的也不是气话,她也是认可,当然,不是说他们就不能再回家乡居住了,也并不是真的不能读书写字,突然成了文盲。而是,的确,不论是谢双瑶也好,还是其余中枢也好,哪怕是她自己的判断,也都是一样的:
这些边将,的确很难再适应买地的政治气氛了,他们虽然还能在买活军腹地做个富裕殷实的平民百姓,但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政治舞台,无法再呼风唤雨、挥斥方遒,在华夏大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了。这些新学底子浅薄,也没有在买地的体系下工作过的边将,乍然入仕,报告不会写,规矩不懂,如何正确做事,更是无知……他们,不就是如袁元素所说的,‘什么事都办不成,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之人么?
对于已被抛下者来说,目睹他们了悟这个现实,的确是相当残忍的,但这又的确就是事实。谢春华低声道,“将军……抛下你的,不是家乡,家乡是永远都回得去的。回不去的……回不去的,是时世啊。”
“时世已变,所有旧时代的一切,都会被无情地抛弃,哪怕是贵为天子,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又有谁能让它倒转回去呢?”
“日薄西山,日薄西山……”
不知不觉间,袁元素和谢春华的眼神,都望向了窗外血红的夕色,他们的面孔先后隐没在了黯淡的光线之中,剪影久久地凝固着,犹如雕塑,只有袁元素的叹息,回荡着,给静谧的空气增加了一丝波动。
“是啊,已是日薄西山,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日月颠倒,纲常反转,哪怕是天子,也一样成了时世的累赘,又何况于我们呢?连天子……连天子都已迫不及待,甚至是推波助澜,我们又何须做儿女之态,在这儿不舍个什么劲呢?”
“只是……只是——昔年离乡进京,献策平辽之时,又如何能想得到今日!”
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大概凝聚了太多的岁月,那塞外冷月孤辉,犹自熠熠,袁元素颤着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最后回望了一眼窗外残日,终是决绝地背过了身子。“把劝进表拿来吧,我——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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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谈附加条件了吗?谢春华也是微微一惊,伸手拉了灯,屋内黄光闪烁亮起,她在灯下略一端详,也是心下暗惊:也就是这一会儿功夫,袁元素显著地苍老了不少,眉间沟壑分明,双目昏黄,手指轻颤,不客气地说,竟是突然间就有了一股浓浓的老人味!?这一位论年纪,还不到退休,至少还能再干个十来年呢!
得鼓鼓他的劲儿!
“日薄西山,谁能倒转?可东升西落,也同样是世间至理,太阳落下以后,难道就不会再升起来了吗?”
她一边递笔递文书,一边认真地对袁元素说,虽然按规矩不能透露太多,可谢春华还是禁不住在这番话里,加入了十二分的私人感情,以显诚挚,“您说天子迫不及待,自毁江山,可他毕竟是活下来了,他还能亲眼看着新一轮太阳的升起。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吗?袁大人,您是久知道如今这世道的艰难的,便是百无一用也好,成了累赘也罢,他毕竟是活下来了。”
“依我看,这个道理,便对您来说,也是同样——不管怎么样,您已经活下来了,不是吗?”
袁元素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个袁字,刚开了头,便又住了动作,和谢春华对视许久,从他那骤然急促的呼吸来看,他似乎已经完全明了谢春华隐晦的暗示,谢春华微微对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这太阳每一次落下,也就意味着一次重启新生的机会。”
“没准将来,您还能沐浴着晨晖,重新走入那朝阳之中,只要活着,就始终都有无限可能,未来的事,有谁能说得准呢?”
“……是啊。”
袁元素呵出的气,都带了些颤抖,他抿着嘴平复了良久,方才重新调匀了气息,毕竟是展现了自己身为大将的城府,缓缓落笔,续写下了后头的笔顺,用笔居然已是恢复稳健,“将来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随着素字落笔,这张‘劝进表’,基本就已经大功告成,还欠的几个名字,已是无足轻重。两人的眼神,同时在那用笔不匀的签名上停顿了片刻,又对视了一眼,袁元素居然也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一笑。
“天色已全黑啦!”他说,“什么时候,太阳会再升起来呢?谢团长,到那时候,你说,这时世会变得更好吗?”
“当然!”谢春华毫不考虑,坚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