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暂定的辽东方略呢,主要这么两个基本思想:第一,军屯归公管理,将兵分离——买地的将军,是没有亲卫的,这个规矩不久后,也会贯彻到全国各地,连敏朝老地都是如此,将兵彻底分离,这也就意味着彻底剥夺这些将领的兵权了。
第二,如果愿意来做买活军的官,也不是不行,但有可能被异地任用,这是要接受的。至于说入职之后,再升迁需不需要通过统考,这个买活军的态度是比较含糊的,只说是还没定下,可以商量。
光是这两个条件,在边将中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军屯归公,这个是想得到的,但将兵分离,以及入仕异地任用这两点,就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了。连亲卫也不许有,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就相当于在大雪天赤。身。裸。体地走在山林间,哪还有一点安全感?还有异地任用,’有可能被异地任用’,在这样的语境下,不就等于是’绝对会被异地任用’么?!
这和夺走一切,有什么区别?本来还算是辽东的小诸侯,谢六姐一念之间,自己倘若不愿舍下家业,去到什么荒山野岭,就只能在自己的庄子里,做个小地主,从操持着数千儿郎的生计,一下就沦落到只能围着那么几个山头,几个果园参园打转了?
岂有此理!都是为了抗击番族,守住辽东防线而流血流汗的,难道买活军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到了这等地步?
刚一听说这话,立刻就有几个暴脾气炸刺拍桌子了,起身就叫着要回辽东去,祖天寿冷言看着,买活军的吏目,劝也还是劝的,没有就任他回去了——这就说明还是有诚意在谈,如果就这样激得这些人回去,在老家把他们收拾,那其实是早起杀机。眼下看来,还不至于此,还是在解释,“这异地任用,一直是我们买地的规矩,凡是本地的大族嫡系,都是不允许在当地做主官的,不过,委任职务时,也会考量到大家的背景,不会胡乱差遣,去那些风土人情上全然陌生的地方......都会尽量发挥诸位的长处......”
这是真要把大家往通古斯迁啊!
别人听着,还当是在画饼充饥呢,祖天寿听了这话,却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处处都和吴素存的分析对上了:考量大家背景,这不都是善于在寒冷气候中经营势力的一群人么,尽量发挥长处......除了军事上的长处,他们的长处,不就是有开辟屯田农庄的经验?通古斯又冷,又荒凉,还在内陆,怎么看都很符合’因材而用’的标准!这说话还真半点不假,全能对上!
事到如今,对这个便宜外甥,他是心悦诚服了。更是庆幸于自己真的保持沉默,没有违背吴素存的叮嘱,吴素存的方案,看似是暴论,其实真不是忽悠自己,而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走得比所有人都前,这些人前倨后恭,到最后还不是走在祖天寿的老路上,只是反应比他慢,走得更靠后得多罢了!
不能再耽搁了!得按外甥说的来——时间非常紧急,就得在通古斯这事儿敲定之前开口,才好回旋!不想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挖一辈子矿,连水泥房都住不上,烧牛粪取暖,那就得抓住这个机会。
祖天寿也是个狠人,素能决断,心意一定,便不再想那许多,咳嗽了一声,拱手起身,对众人团团施了一礼,道,“这位主任说得,在情在理,眼下天下一统在即,禅让之后,不论南北,全为一家,这是大势,难道我等还能逆势而为吗?自然全都按着买地的规矩来!”
“我祖某不才,便只说我的打算,军屯归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六姐历年来对我辽东边军的恩情,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我祖某人不能知恩不报!如今北面天灾频频,正是缺钱使的时候,我愿破家全义,不止军屯归公,一点小小产业,我全数献给六姐!”
“我们家这些丁口,也愿意响应如今迁徙求存的号召,率先往新地迁徙,只是有一点不情之请,希望六姐能够成全——我们家的孩子,也是读着《徐侠客游记》,《南洋驸马传奇》长大的,自幼就有个航海的愿望,不论是黄金地还是袋鼠地,我们都是愿去的,彼处一切才刚刚开始,也正是需要人力的时候,希望六姐能允了我的这点小心愿,让我们也去那最艰苦的地方,为六姐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简直犹如巨石落水,惊得辽东众将目瞪口呆,望着祖天寿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却是各有各的反应,有人叫道:“老祖,你疯啦!天呢,难道京里传说是真的,这六姐真会魔法迷人么!”
也有人大为恼火,叫喊道,“祖大人,你——你这也不事先和大家伙通个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倒是把兄弟们给卖了!”
确实,本来大家还在缠绵的是异地任用的事情,祖天寿突然跳出来,这么豪言壮语一番,把家当抖了个底儿掉,这不是让其余边将的处境一下就尴尬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随之紧缩起来了么?自然是大为激愤,群起声讨了。倘若不是厅里就有买地的吏目,没准会发展为群殴也不好说!
这些反应,也在祖天寿意料之中,他哪会错过这个机会,连忙起身,朗声说道,“诸位,我有几问,你们能答得上来么?我且问你们,这些年来的辽饷,如果不是六姐,能足额运到我们手上——哎哟!”
他本意是要慷慨陈词,再大大地塑造一番自己深明大义的形象,可厅里谁也不是傻子?事前不和人说好了,谁会来捧这个哏?祖天寿话没说完呢,厅中风声突起,一只臭靴子砸了过来,正中脑门,祖天寿勃然大怒,捂着额角,“老郑!你个囚攮的,老棺材瓤子,你扔我?你敢拿鞋扔我?”
这都是戎马多年的杀才,绝非文官那般,指指点点只会动口,祖天寿拳头一捏,骨节咯咯直响,扑过去就是一拳,顿时和老郑扭打起来,众人也跟着扰乱,来劝架的,趁乱想打祖天寿的。一时间厅里简直闹得如菜市场一般,还是在外头执勤的那些使馆守卫,冲将过来,轻舒猿臂,拿住了众人的麻筋,也是小露身手,这才把场面平息。
祖天寿被人轻轻松松架在怀里,心下也是凛然:看来,买活军的兵身手当真不错!虽说拳怕少壮,但他们这些老人,个个都有上阵厮杀的经验,身手是不弱的,这些买活军兵丁,甚至估计不算是军中精锐,还赤手空拳的,拿捏住他们这些老将居然也不在话下。
这哪里是自家能轻易对抗的力量!他对自己的决定,无形间也更加笃定了一点,祖天寿借着眼帘遮掩,把众同僚都瞟了一圈,见他们神色各异,不过,面上几乎都是愤怒、委屈、不屑,心下也是充满优越感地冷笑了起来,暗道,“不知死活!来日你们就知道,你祖爷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唯独在眼光触及袁元素时,祖天寿也微微顿了一下,见袁元素面露深思,也是暗自点头,“毕竟是进士出身,老袁是有些城府的,就看他如何选了。这帮杀才,我看总有一两个人要遭殃祭旗,哼!一群蠢才,还敢打老子?死了也是活该!由得他们去!”
“哎,对了,这杀人祭旗功劳,老子是沾不上了,踩着昔日同僚往上爬,太犯忌讳,名声要坏,但老子的大外甥,给出了个这么好的主意,倒有点无以为报了!倘若能让他和这功劳沾点边的话,岂非也是好事,值得一谋.....”
第1148章 祸福无门
“怎么样?袁元素也签了?”
“签了, 签了,刚落的笔!如今联署协议已有十三人签字了。一多半竟都签了下来!”
“好!”
谢芳长出一口气,惬意地把笔往桌上一扔, 伸展双手,往后一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九成以上军屯首领签字,祖天寿、袁元素、孙初阳、赵宣教, 这四个人一签字, 辽东的局势差不多就算是定下来了……除了昨天走了的那俩,还有人想回去吗?没说回去也不肯签字的, 还有几个?”
“不过是三个人了, 那边还在抓紧做说服工作, 今天日落之前, 问题应该不大了, 他们都是有些特殊的要求, 想要趁这个机会满足满足, 我们这边也是正在研究,给个回复就行, 这些要求也不过分。”
谢春华也是笑容满面, 一边给自己倒水, 一边感慨,“这事儿如此顺利,我看, 吴素存该记头功!”
“确实是个能人!”
把辽军边将军屯的问题一解决, 北方局势算是完全梳理清晰了, 谢芳站起身来, 拉过一张钉了大地图的活动黑板,在辽东地图上插上了小旗,“这一次他太出彩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把自家舅父忽悠到主动求去袋鼠地的程度,这且不说,家产全捐……他倒是出彩了,祖天寿被其余辽将骂得厉害,他这么一搞,其他人没法谈价钱了!”
“要不说就他当了县官呢,这位是会出政绩的。”
谢春华这么说,倒不是在酸吴素存,自从六姐回京,买地在京城团队的吏目,基本都是蜡烛两头烧,轮班陪着这个精力极度旺盛,同时也极度忙碌的大首领干活,平时在羊城港的时候,秘书班是三班倒,才能跟得上谢双瑶的节奏。现在京城这里,人手有限,大家只能两班倒,说实话,的确非常疲惫。
关键所忙碌的又全都是干系甚广的大事,稍微一走神,后果指不定就很严重:秘书班现在跟着做会议记录的就有禅让流程、禅让后颁布大政策的时间,体系架构,未来发展方向……这种高规格、大影响的会议,同时有七八个在开,会议记录都是要成为宝贵历史资料的,错字轻易都错不得!
就这,还只是会议记录而已,使馆还要忙着打通确认往北方各州县传递消息的渠道,避免出现‘山中无甲子,不知汉代秦’的笑话。就这,也是个折磨人的活儿,牵扯到的地域范围,比辽东广阔多了。
当然,这也不是说辽东边将问题就不值得重视了,毕竟这已经是北方残存的最大军事力量了,还是要谨慎以对,尽量平稳落地……虽然就算不平稳,也没什么是六姐兜不住的,但这既然是六姐的期望,底下人当然要想方设法,令她满意,至少别给她再找事儿了。
买地和中枢高层的会议这块,谢双吉出面比谢春华合适,毕竟会议上做主的是谢双瑶,七公主打个下手就行了。其余这些事情,需要频频决策的,就被谢双瑶交给谢春华来负责了,和她对接的人则是谢芳,谢春华有什么忙不过来的,谢芳也要帮把手,说实话,这不是很合乎规矩,秘书办公室应该不牵扯到实职问题,但买地现在人手紧缺,人事纪律并不是非常规范,事急从权,也就不提这个了。
辽东边将这个问题,就是谢芳和谢春华共同负责的,吴素存在这件事上积极立功,也是同时给她们俩省了麻烦,谢春华自然不会说他的酸话,只是打趣一二罢了,连谢芳也是很看好他,笑着为他辩解道,“他这也不是卖舅求荣,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说要献家产,这咱们能答应吗?真要答应下来,其余边将眼睛都看着的,还有谁敢谈拥立?”
这种手段,大家都能看明白,也就是卖弄忠心,沽名钓誉罢了。但这种形式的沽名钓誉,买地也是欢迎的,这件事谢芳请示了谢双瑶,上头的指示和她们想得也差不多:祖天寿积极靠拢,要赏,军屯归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家产么,就放他一马,不细查了——仔细说的话,这些边将手里没一个是干净的,不吃兵肉,喝兵血,哪来的银钱经营起这么多私庄子?
既然都主动献上来了,又起了表率作用,也就不细说这些了,便照他递的册子来估价,到时候都折进‘信用额度’里,让祖家人带到袋鼠地去。这袋鼠地的新城,说起来也是和当时立志城一般,都是要私人出本去建的,祖天寿若没有这笔本钱,到袋鼠地就不可能自立门户,只能在郑家的定居点落脚,相信这也肯定不是祖天寿愿意接受的结果。
的确,你说都背井离乡了,倘若还不能当家做主,那还有什么趣儿呢?祖天寿对买地的回应,还是相当满意的,不但让他去了袋鼠地,而且这么说就是会支持他做新城主——就算不白给资源,肯和你做买卖,那也是支持。
再加上吴素存更暗示他,自己得到许诺,估价时会‘把秤杆高高抬起’,他就更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等于是给他去了个他想去的地方,家产全带走不说,还多给了一笔安家费。如果本来就想出海闯荡的话,这条件算是非常优厚的了。
这种事,就得看怎么想了,祖天寿现在是这样想,那自然心满意足,但如果他的预期是继续军屯,或者留在京城出将入相,那现在感受到的恐怕就是极度的痛苦和愤怒,吴素存的本事也就在这里了——他能把祖天寿的想法扭转过来,让他这样想,这就是极大的能耐。
这事儿,也就从卖舅求荣,变成各得其所了,祖天寿也是诚心诚意地感激自己的这个外甥,言谈之间,好多次都说,若他有什么功劳,要折一半给吴素存,又积极为吴素存筹谋着,为他打探边军其余人的动向。
吴素存在说服祖天寿之后,硬是又起了更多作用——游说袁元素,这且不说,还先把边军中那两个死硬派的名字给报了上来,让谢春华先做好准备,如此,真有边将辞行回锦州时,她也是从容不迫,这边签了‘放弃签字声明书’,那边就把军屯情况、家人亲友背景等资料简报,送到谢双瑶那里去了。
这也着实让她受了谢双瑶的几句夸奖——就算买地的情报局资料一向非常丰富,但总部在羊城港,查资料就很周折了,事前没准备,一来一回延宕个两三天都很正常。谢春华这不就等于给谢双瑶省了最宝贵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