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非常让人费解的一件事,曹蛟龙分不清是番族对宗教的狂热荒谬,还是山下那些疯狂的地主,在大兵压境之时还要自相残杀,破罐子破摔让所有人都不好过来得荒谬,他对于战争是很熟悉的,自幼便见多了人在高压之下所表现出的种种失常,但曹蛟龙直到今日都没有完全习惯这些荒唐的发展,在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合理,却又是那么的合理,或许这就是人,人在战争之中就是会发疯,能够维持理智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要经历过战争,即便最终得以幸存,甚至是获得了胜利,也长远地留在它所带来的阴霾之中。
呃……这种影响大概是不包括如今的买活军兵士就是了,他们实在没有经历过几场正经的战争,多数战争都谈不上惨烈持久,就是单方面的碾压,而且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搞的也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曹蛟龙心想,买活军这里,宗教不像宗教,士兵不像士兵,但出奇的是这些不像话的家伙还真就这么吃得开,就能收到这么好的效果,搞到上头的标准也因此被抬得很高,都有点儿吹毛求疵的感觉了,如果是敏朝,管那么多呢,直接大军压阵,全都一杀了之,不分军民,死了算你们倒霉,活下来的接收新君统治,给个几年时间,再派个四五名朝廷官员,在民间把新的地主大户镇住了,年年照样纳粮纳银,在衙门这就是平顺地方了。
但是,买地这里,军队可不能乱杀平民,统治也有衡量标准,是要精细统治的,需求的人就多了,要办的事情也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衡量标准是很明确的,要求主事者要为百姓考虑。曹蛟龙举棋不定的就是这一点:按照买地对知识教的限制态度,他最好是不要和知识教走得太近,至少是不要让他们在拿下鹤洲地区时占据首功,这会掩盖了他领军的能力不说,知识教得此一功,在两湖道声望日隆,野祭祀发展起来岂不是更快了?到时候焦头烂额的还是朝廷、知识教总坛,这些人可都是曹蛟龙的同僚!
可是,倘若对这些领路使者冷淡以对,加以提防,不借重他们的力量,还是让那两股本地势力再拼掉一些人命,再让军队入场呢,那就违背了买活军的核心思想,至少是曹蛟龙揣度出的核心思想了——番族在野祭祀的带领下,和汉人山民合流,主动下山向买活军靠拢,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求活!买活军名为买活,重点在买吗?不,重点也在于一个活字!
买活军的官吏也好,将士也好,最不能违背的,就是洋洋百姓想要勤恳劳动、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愿望,即便迎合顺应这愿望,会让曹蛟龙未能全见其功,让他触犯了衙门对于知识教的态度,成为履历上的污点,让他慢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同期一步——但是,他敢漠视这股愿望吗?
换句话说,曹蛟龙想,六姐敢吗?六姐会吗?在亲手打造的宗教和她的初次博弈之中,六姐会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呢?她是会无奈让步,还是依旧能够将自己的意志完全贯彻,占据上风呢?
曹蛟龙实在不知道答案,他心事重重地接过了张道平递来的搪瓷杯,面已经煮好了,正发着浓浓的热气,郝嬢嬢辣椒酱裹在面身上,稍微一拌便是占满了红油的浓香,还有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一勺酸豆角,送入口中那股子酸香发酵味也很能激起食欲,但是,他实在是品不出味道来,只是机械地把一口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心不在焉地问张道平,“道平——你是怎么想到从你宗家脱离出来,跑到知识教里来做事的。”
张道平是龙虎山宗家的远亲,这一点看他的姓名就了然了,在加入知识教之前他曾是个道士,而且,按曹蛟龙想,他干得是很不错的,因为他不但拥有诸多道家人脉,而且识文断字,看得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当然也明白张道平为何要离开龙虎山向买活军靠拢——龙虎山在江左道境内,卧榻之侧,总是要为将来打算,张家人也不聋不瞎,自然知道买地对宗教的态度:他们倒是不强行让修士还俗,但不允许教派拥有教产,也不免税,那么只要江左道一被拿下,龙虎山收归衙门所有,如今的日子无以为继,张家人总要再找一条出路,一个饭辙吧。
不过,按曹蛟龙所想,为什么是知识教而不是考吏目呢?这是他想不通的一点,似乎也和此刻面临的问题有一些根子上相通的地方,只是曹蛟龙只是隐约有所意识,还说不出个究竟罢了,不过,他的举棋不定,他的迷惑,似乎也完全被张道平给悟到了究竟,他笑了。
“蛟龙兄是想着,这些神道教派,在买地必将式微,为何宗家不就势转型,反而还非得把我推到知识教里去吧?”
一边说,他一边慢悠悠地往水里又下了一个面饼,张道平有一种不急不躁的气质,很能安定人心,似乎有些颇有争议的观点,经过他的消化,再说出来都显得非常的自然。
“用买活军这里的新式语言来说,人类是离不开宗教的。虽然官方极力打压,但这饭碗还不到放下的时候。就像是这水,受火即沸,谁能改变这人世间的至理呢?”
张道平指着锅子,悠然说,“受火即沸,水沸则溢,这都是天然的道理,知识教既然是好东西,又怎能阻止它向四面八方的扩散?这就是如今的事实,即便是六姐,也只能立足于此,野祭祀让大祭司们焦头烂额,在我看却是必然之事,既然如此,这碗饭,我们华夏的道士和尚不吃,难道要全让给那些洋番吗?”
他似乎只是在回答曹蛟龙的问题,似乎又不止在回答曹蛟龙的问题,曹蛟龙听在耳中,只觉得余韵悠长,值得一再细想,往深了甚至不由得悚然而惊:的确,知识教现在的头面人物,几乎全是洋番土番,而以此教派惊人的扩散能力,以及如今在华夏腹地的传教现状,六姐会满意这般现状吗?以夷治夷,倒也罢了,以夷治汉,谁能容得呢?
虽然在南洋传教,那些洋番教士或许有不容否认的优势,但是,在华夏腹心故土,倘不栽培匡助本土道佛之士的话,曹蛟龙心中自己能过得去吗?花花轿子人人抬,在能抬轿的时候不抬一手,把张道平捧出来,日后倘被派往西南继续开拓疆土,落实精细统治,还能指望知识教助他么?
刹那间,大义、理念、小利、前途,多种多样的考量从心头一闪而过,共同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曹蛟龙心想,“虽然慢一步便是慢一辈子,但有时候,风物长宜放眼量,欲速则不达,还要把目光放长远!”
他又吸了一口面,哈哈一笑,对张道平的话也表示了赞同。“的确!毕竟是多年的道门高人,眼光长远!这不是,此次的机会不就来了?道平兄,这一次鹤洲的糜烂局面,如今看来,还要你们知识教的祭祀襄助我等,尽快进行梳理啊……”
第874章 孩子们是不该死的
“蹲好了!汗巾子抽出来!”
“我叫你蹲哈克!你起来做什么!找打么?!”
‘嗖’地一声,随着呵斥,长棍立刻抽上了俘虏的脊背,发出了清脆的爆响声,也把一群人都抽得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地道,“不敢,再不敢了,就是……就是腿蹲麻了,想动弹动弹。”
“动弹?死了以后你随便动弹,这会儿老实的!都拿汗巾子互相绑了手!”
海伢子高声大气地呵斥着,心底充满了快意,他半点没有心软,而是来回走动着,眼睛瞪得像铜铃,监督着众人绑了手,又按照买活军吩咐的办法,拿麻绳给他们的手上都打了结,像是系粽子那样系成了一长串,也不管有没有人喊冤,反正一串接着一串,让他们都往城墙外头挪移过去,一群人手又被系住了,活动受限,又要抓着裤腰,只能佝偻着身子,虾米一般地,滑稽地往外拱着。海伢子等汉民,趾高气昂地跟在后头监督,把人送到城外,交给了洞人之后,他们又回到城里,招呼着那些被抓壮丁抓到县城里来的山民,彼此报着家门认着亲,“大家别怕,买活军的大王就要进城了,那都是好人那,来了以后,再没有捐、税了,也不用担心被抓到山下来服役……”
说到捐、税,大家的反应是比较平淡的,因为山民本来也就几乎不纳粮,这里大量的山民都是隐户,在黄册上是没有这个村落的,县官也一无所知,只有地主们心知肚明,或者本就属于地主的田庄。不过,一说到服役,大家就骚动起来了——纳粮不纳粮,主要是知府的事情,在两湖道,纳粮的压力不算太大,所以衙门里也懒得派人到山里去找村落,但需要人服役的时候,那可就不管是不是隐户了,征发到谁家那就是谁,逃都逃不掉的。买活军来了不要抓人服役——其实也未必全是真的,但如果说一年只有一两次摊派下来的苦役,那大家就觉得这已经比如今的官府要好得多啦!
“抓我们的哪个是买活军……”
这些被抓来的壮丁也迷茫地问起来了,答案是让他们吃惊的,“谁都不是!县里之所以打起来,就是因为有人想投降买活军,有人不想,不想投降的人就先打了想投降的,抢了银子以后,要跑,又被留住了,两边人就打起来了,越打越凶,各自又去拉人——你们不就是被拉来的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实话,这些壮丁们虽然都被发了长杆,也开始操练起来了,但真的明白两边是为什么打起来的还真不多呢。还当是又一次争水争地,或者是衙门想要加税,地主不让,便带领同乡们开始抗争了。一听说是这个原因,众人都是鼓噪起来,痛骂道,“原来是这般!还道是为了什么打起来呢!”
“就这还一前一后都来抓人,这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都不是好东西!”
“那还是不叫那什么买什么军入城的更坏!”
“他们倒还好了!能给口饱饭吃!我们这边的东家给吃的都是什么呀!那米汤没法喝!好些人喝了都腹泻!还有发烧烧死了的!”
“都是该死!”
这帮山民倒也是彪悍,之前被抓去做壮丁,那是双拳难敌四手,再说,阖家老小,住处都是被知晓的,也担忧事后被报复,只好老实下山了,下山之后,因为各村子之间,方言不同,交流本就困难,主家又是有心机的,把有隔阂有仇的村子安排在一起,叫他们互相监视,因此一直不好串联交流,也就不知道真相。
这会儿,随着海伢子一干人到来,眼看着主家倒台,哪有不想着报复的道理,当下都是叫嚣着要活埋了这帮丧天良的王八羔子,再去迎接买活军入城云云。海伢子一干山民,本来住得比他们还要偏僻,对他们也没什么威望,眼看着就要管不住了,城门外却走进了一帮身穿蜡染布的汉子,被一个头戴银冠的老妇人领着,这些壮丁们见了,声浪也为之乍然一收——“洞人?!”
不止洞人,还有喵人,这些番族土人,平时倘是落单,来到汉人的城池这里,或许还有招人耻笑、欺负的,但只要多人一起,汉人便不敢招惹了。土番在汉人面前都极为抱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打起架来也更野蛮,更不要命。这几十百把个土番一走进来,本就没有主心骨的山民们,便自然而然敛旗息鼓,似乎是重新想起了自己现在这暧昧的半俘虏身份了。
“山伢子、狗伢子,你们两个起头吧,分了两组,都到城外去挖坑,你们砍柴——水伢子,你和要好的几个抽出来,在城里收尸。”
因为土番的汉话说得不好,海伢子充当了发号施令的角色,但主意还是登萨出的,或者说,登萨也是听从他们上头的祭司指示,海伢子偷看过祭司写给登萨的锦囊妙计,艳羡着那工整的拼音字迹,打心底,他非常羡慕老登萨,也希望能加入知识教,但现在当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海伢子顺着祭司有条有理的安排,把人员分为四组:两组挖坑,一组去砍柴,还有一组胆子最大的,被安排来去收尸,现在小小的县城里到处都是尸体,全是几次血拼留下来的,这些人如果没有家人来收尸,那就一口气都烧了,骨灰在乱葬岗上掩埋。
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第一,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都是快要春耕的时候,这么多尸体,有些不知道陈列了几日,都已经有味儿了,不烧掉怕引起疫病,二来就更简单了,很多死者老家都在山里,不烧了的话,过段时间,他们的亲人前来寻找,少不得要在乱葬岗里到处刨,把人挖出来认尸,回去好生安葬,客观上也会促使瘟疫的流行,索性一烧了之,大家都只剩下骨灰,反倒是最妥当的考虑了。
城里人的见识是比较高的,而且两湖道靠近土番聚居之地,葬俗本就多种多样,因此地多山,耕地宝贵,一般是不葬在平地上的,什么洞葬、水葬、悬葬,多了去了,火葬不算不能接受。经过海伢子的解释,大家也都冷静下来,意识到危机还没完全结束,自己还有染病而死的可能,便忙在海伢子的安排下,各自忙碌起来,水伢子按照吩咐,拿布包裹口鼻,和海伢子等人一起,在城里搜检起尸体来了。
“哎哟!造孽啊,死的人多噻!”
一开始,海伢子他们从山上下来的人,还大惊小怪地对战斗的惨烈程度发表感想:鹤洲县城不算大,不过是一条主街,再有就是学宫、城隍庙等地,其余地方多是曲里拐弯的小巷子,两侧全是民居,从主街两侧就能看到倒毙的尸体了,多是青年男子,很多都是背上的砍伤,这就说明这械斗是来真的,大家都弄来砍刀了。估摸着很多都是被抓来的壮丁,根本没有斗志,在逃走中被刀砍了的。
但是,再往里走,他们的话少了,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城里很多民居,家里都全空了,明显有被翻找洗劫的痕迹,在庭院里多有人倒毙,有些是被勒死的,有些女子在死前明显受了侵犯,甚至出现了不少矮小单薄的童尸——这是成年人最看不得的画面,很显然,这些人家并非死于械斗,而是受到了城内混乱局势的牵连,被人浑水摸鱼,成了暴行的受害者,而施暴者呢,很可能是街边倒毙的死尸,或者也有可能就在今日这些挖坑捡尸的人之中,又有什么方法去辨别他们呢?
海伢子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些复杂的感受,他开始明白为何洞人的老登萨,这么急于要结束和鹤洲城里的混乱了,混乱就像是夏日里见到的龙取水的旋风一样,若是放置不管,当它越来越大的时候,平时大家最宝贝的东西,家人的安危,田地的完好,在混乱中似乎都忽然变得完全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地就被毁灭了……哪怕,哪怕不是买活军,不是知识教过来,只是原本的那所谓的衙门,只要能维持一个基本的规矩,都要比他们所见证的混乱要好得多了。这些娃娃,这些伢子——才四五岁,还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那,都是捡的哥哥姐姐的旧衣裳,就这样,就这样——
再是怎么铁石心肠的大人们,他们抱起娃娃们的尸体时,动作也要轻柔得多了,时不时能听到沉重的叹息声,大家也失去了谈笑的兴致,不再沉浸于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本来,这是很值得得意的一件事,他们汉民决定和洞人联手之后,很快就奔走着来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这时候,去前方觐见知识教祭司的登萨也回来了,并且带了几个人作为他们的头目,指点他们操练了两日,他们便是冒充来寻亲的山民,用家乡土话骗开了城门。
城里的械斗虽然厉害,但却还不到自行制作拒马、铁蒺藜的地步,也没有什么能用的弓箭,最多也就是严加审问入城者,逐个用土话问问籍贯和当地的亲眷,也就觉得足够了,十几个寻亲的山民,能起什么风浪?正好抓来做壮丁了,却不料,这些山民多是猎户,身上都有匕首,人一进来,立刻杀了守门的健卒,推开城门,把埋伏在百步外的番人给放进来了。
城门一开,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番人们打起架来是悍不畏死的,这些庄丁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了,但毕竟是措手不及,在人数上也没有优势,顷刻间便被冲散了,在那之后,又有张家村山民中,熟悉鹤洲城的人来带路,把这些庄丁集合的地方都给攻破了,前后两日的功夫,鹤洲城之乱遂告平息,那些核心首脑,都被抓起来扔到城外去,等之后买活军的兵丁来了发落,汉番联军也不闲着,这就准备开始收尸埋尸了——这活大家也都愿意干,因为毕竟也是有油水的,至少那些死人身上的衣裳,或者房子里的财物,都能蹭一点儿便宜,不过,这点考虑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不曾明眼了。
别人海伢子不知道,他这里,见着大人也还罢了,见着孩子的尸体之后,真是无心去搜检他们的尸体,或者是这些空房子里剩余的财物,心下好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说不出的沉重,甚至不敢多看尸体,推车时都是撇着头,很快众人便运了一车尸体出去,此时烧尸的大坑也挖好了,里头堆满了各处砍来,以及城中各家自愿贡献出来的柴火,见人来了,浇油点火,很快便是火光熊熊,众人又赶紧张罗着挖了防火槽,免得火势到处蔓延。“可以烧了!”
“等等——先烧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