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多罗微愣,转头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立在身旁。佛陀神诋的身形较之凡人,一般都比较高挑一些,钵多罗初到挲迦耶城见到所谓的凡人时,就在心底默认了这个结论,城中的凡人几乎很少有人与他们一般高大,而面前这个男人,却几乎超过钵多罗,他不禁有些诧异。
此人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从右额角直直划到左下方的颧骨上,凸起的疤几乎让人立刻便能想象出当时皮开肉绽的情景。
“你……”钵多罗吞吐了一个字,他很少接触外人,此人又如此突兀的出现,当下他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哦——有人在祭天啊?接着看啊!”那人原本单手支在钵多罗头边,此时见钵多罗微带迷惑地转头来看着自己,支起的手下滑捏住钵多罗的肩膀,将他重新扳了回去,让钵多罗的视线硬是回到了刚刚开始的祭祀之上。
钵多罗微微有些不知所措,这陌生的人感觉太过随意,却又似乎并没有恶意,只稍稍疑惑了一下,钵多罗便收回心思放到了已经开始的祭祀上。
游素的道行应是不浅的,桃木短剑刚一挥指,四处便狂风大作,钵多罗的风帽几乎被吹得遮住眼睛。
“不对啊……”身边的人忽而砸吧了一下嘴,“这怎么看有点儿不像祭祀啊……”
钵多罗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游素那边已近紧张时刻,天空上滚滚的乌云就好似要坠下来似的,他略微有些替游素担心,便不再理会此人,专心地注视着那边的动况。
只听到游素突然大叫一声“招来”,浅溪忽而拔高数丈,一道惊雷从天而至,耀眼的闪电,好似要将地上的人全部劈毁,一阵地动山摇之后,那被雷劈开的水幕中,扬起了一对血红的巨目。
“摩呼罗迦!”光怪陆离的辉芒散去之后,钵多罗一眼认出浅溪里出现的巨大怪物,诧异地低呼出了声。
那是一条巨大的蟒蛇,鳞甲漆黑微微泛着绿光,巨大的蛇尾正盘在溪中的参天大树之上,昂起的蛇身微微弯曲着,巨大的猩红血目垂下,直视着地上游素等人,那祭坛前除了游素,已没有一个人正常地站立着,全都被吓得坐倒在了地上。
四周不平常的气息躁动难安,好似沸水,无声的煎熬着所有的人,乌云滚滚的天空却始终没有落下雨珠。
“你认识那玩意儿?”身旁的男人低声问。
钵多罗微微蹙眉,望着前方所有所思,没有作答。
最后,他竟看到游素像是和摩呼罗迦达成了什么约定,摩呼罗迦仰天狂啸一声,化作一道历光钻进了瘫坐地上的岳长乐身上。
岳长乐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仰头惨叫一声,当下昏死过去。
之前与岳长乐吵得十分厉害的中年男人,脸色发白地大叫了一声“乐儿”,登时冲到岳长乐跟前,将他瘫倒的身体一把扶进了怀里。
钵多罗暗想,这应该就是相爷,岳古楼吧。
游素蹲下|身,他额角泛着水光,似是方才出了不少冷汗,钵多罗见他抬手扯开了岳长乐的衣襟,那坚硬的胸膛上,居然印着一条漆黑发绿的大蛇,即使这般远距离地望去,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大蛇偶尔在岳长乐的胸膛上缓慢地蠕动。
摩呼罗迦……居然俯身到凡人身上……
游素……做了什么……
钵多罗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也从未想过游素竟能说服性情古怪的摩呼罗迦,委身凡人之躯。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陌生的男人伸出手掌在钵多罗眼前晃了晃,钵多罗回神看向他,摇了摇头。
男人看出钵多罗似有心事,瘪了瘪嘴,略感无趣道:“不说算了。”
钵多罗又看了一会儿游素那边,见岳古楼似在吩咐下人回府之事,很快,游素与他们一同离开了绿洲。
远远的,钵多罗看见落在最后的游素似是很隐忍地捂了捂右肩,那惨白的脸色犹如鬼魅,双唇轻微地颤动,很虚弱地呼吸着。
钵多罗不禁微微蹙眉,温和清亮的双眸中露出一抹担忧的目光,游素的情况似乎并不太好。
“诶!你是城里的人吧?”身旁的人见钵多罗始终忽视他,心有不甘地又挥了挥手,想招回钵多罗的思绪。
钵多罗回头望了望他,觉得这人真是奇怪得有趣,便淡笑着摇了摇头,友好地示意自己并不如男人所想。
这人脸上虽有一条可怖的疤痕,但是面相是很硬朗的,加之体格也比较魁梧,如此看起来那疤痕倒为他增添了一份味道。
“这样啊……”男人粗鲁地抓了抓一头乱糟糟的发,有些失望地道,“本来我还想问你一些事呢……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钵多罗不做声,只看着男人,男人见他这副寡言的模样,无奈地耸了耸肩,转身朝着远处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嘶鸣声,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出现在视野里,健壮的四蹄有力地飞踏而来,流须尾随着蹄下的黄沙飞动。
男人走到停在不远处的黑马身边,身姿矫健地跃上马背,勒着马缰打了一个转了,突然笑着对钵多罗说了一句:“再会啦。”说完,一夹马腹,朝着挲迦耶城的方向奔跑而去。
钵多罗望着男人的背影,不太明白男人最后的那一抹笑意,只是心底隐隐在想,这个男人似乎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一阵风沙骤起,钵多罗的披风猎猎扬动,垂至两边的青丝,也被风牵扯,贴住他平凡的脸颊,衬得他好似不胜风寒,恍如乘风而去。
黄沙飞滚间的挲迦耶城,城上空散不去的厄虽没有继续扩大的趋势,却也没有消失的迹象,钵多罗不由想——
这凡间的挲迦耶城,透着一股比优罗钵界还要神秘的气息。
☆、第十六回
钵多罗回到城里时,已是黄昏。
地平线的尽头,霞满西天,那火红的太阳像是要散尽所有的光芒和温度,只手遮天将整片沙漠融进一片昏黄之中。风沙磨砺的城墙上,印着耀眼斑驳的光影,好似岁月碾过的痕迹。
走在市集上,钵多罗看到人们依旧忙碌着,即使天色已暗,也寻不着一丝冷清的气息。
街上挂上灯笼,商贩行人依旧络绎不绝,叫卖声竟听起来有一丝悦耳,或许会有人因买卖不和大吵大闹,却很快被声浪盖过。食物的香气勾动着人的涎水,四处都弥漫着一股世俗的气息。
他略有些出神地看着一路上的一切,这一切与优罗钵界太过迥异,他想走近些看,心底却又隐隐觉得和自己不相匹配,就好似这般的自己根本不配走进这温暖世俗的世界。
走着走着,忽而一阵萧瑟缠绵的胡琴声传入耳里,钵多罗一下便驻住了脚步。他转头寻去,见一个中年人盘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着,沉醉地拉着怀中的胡琴,那面前缺了一角的破碗里,只有两三个孤零零的铜币。
除了钵多罗,没有一个为他驻足欣赏的人。
沉默地望着一脸胡须的中年人,钵多罗走到他身边,缓缓俯身坐下,风帽下柔亮的双眸,沉静地望着对面高楼的灯笼,神色迷离。
很久以前,阿难也曾拉过这种乐器。
那时候,阿难是他在优罗钵界苦修最大的安慰。
可如今……
什么都变了……
钵多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他更不明白自己是为何苦修。
佛祖曾说,他是因优昙钵华而生,无生有生,何生双生。他是优昙钵华的影子,而优昙钵华又是因他而种。
佛祖渡他成人,不为私庇优昙钵华,只为破那一个贪字,不是红尘贪念,而是本能欲念。
一个生字,便就是贪的开始。
他不明白,生,为何就是贪之根本?
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