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鱼弘志道:“奴才奉诏,在天策府守着,府中诸将均末外出,
只不过……”
李训厉声道:“不过什么?在陛下面前还要吞吞吐吐吗?”
李昂一阵心烦意乱,“莫要争吵。
不过什么?”
“段少卿去了天策府。
”鱼弘志偷偷看了李昂一眼,小声道:“鸿胪寺的大
门被人堵了……”
李昂脸色涨红,随即又变得发青。
大唐虽然不及汉国兵盛,也是威震天下的大国,堂堂鸿胪寺,唐国的脸面,
竟然被人堵了?
震惊、羞耻、愤怒,还有一股深深的惧意,诸般情绪交织在一起,李昂呆立
当场,一时间方寸大乱。
被堵门的不止是鸿胪寺,昨晚大宁坊血雨腥风,相隔一坊之地的大明宫外却
是歌舞升平,欢庆的百姓们目睹了灯楼的壮丽与繁华,又得了圣上的连番赏赐,
直到凌晨方才兴尽而散。
但百姓散开不久,大宁坊的消息再也遮掩不住,游人还末散尽,便有车马驰
入御街。
刚刚辞谢唐皇的各方使节去而复返,叩宫求见。
内侍传诏且待明日,但那些使节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待漏院等候,而是围在丹
凤门前,鼓噪叫嚣,向唐国朝廷讨要说法。
最先赶到的是汉国在长安城常驻的官员,舞阳程侯在大宁坊遇袭的消息刚刚
传开,汉邸便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声称行刺舞阳侯的主谋乃是唐皇。
汉邸官员震
惊之余,立刻赶往大明宫,正与其余几国闻讯而来的使节会合。
汉国作为六朝之
首,遇刺的又是自家辅政大臣,汉邸的官员当仁不让地排在了声讨的第一位。
叫声最响的则是宋国那位副使。
童贯连官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就拍马赶到大
明宫,要求面见唐皇,询问己方正使的下落。
他此时已经吵了一夜,声音仍然又
尖又利,连厚厚的宫门都无法阻挡,说话也越来越难听,大有唐国不给个交待,
宋国便要举倾国之力伐唐的意味。
说实在的,以大唐军威之盛,压根儿就没把宋国那点子威胁放在眼里,但这
会儿谁也不敢胡乱开口。
不仅是因为这事唐国不占理,更要紧的是宋国的态度还
不算最恶劣的——昭南那帮蛮子上来就把待漏院给砸了。
谁也没想到,对程侯遇袭事件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昭南人。
就在数日之前,
昭南还和宋国势不两立,双方剑拔弩张,几至兵戎相见,战事一触即发。
结果转
眼间就为了宋国正使的安危大发雷霆。
那帮昭南人激情如火,程侯遇刺的消息一传开,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鸿胪
寺捉拿段文楚,另一路则由申服君亲自率队,态度极其蛮横地堵在丹凤门外。
昭南人并不是蛮不讲理,相反,他们认为自己特别讲道理。
各方使节都来觐
见唐皇,唐皇正在休息,大伙儿不好打扰,就排队等候好了。
只不过为了防止有
人插队,来得晚的全都排到街外面去。
于是大明宫前的整条御街都被昭南使者拦住,不允许任何人通行。
相比之下,晋国和秦国的使者火气倒没那么大,但两位正使也把自己的护卫拉了过来,一同守在丹凤门外,用行动表明要和各方共进退。
舞阳程侯身兼两国正使都在长安城内遇袭,他们要是躲着不出面,将来轮到自己头上,还指望谁来仗义执言?五国齐至,大张旗鼓地封堵宫门,一时间长安城内朝野哗然,物议汹汹。
今日正月十六,仍在上元三天假期之内,百官不用上朝。
况且大明宫规模宏大,宫门众多,光南边的大门就有五个之多,就算一国堵一个,还有东面和北面的宫门可供出入。
但堂堂大唐帝国的中枢,朝廷的正门被人堵了个严严实实,可谓尊严扫地,颜面无存。
天色末亮,甚至已经传出流言,说六朝今年都遭了灾,唯独唐国家底殷实,五国早已眼红不已,如今因为唐皇举止失措,正好被五国捉到把柄,借着程侯遇刺的事端,各方使节在大明宫外串连得不亦乐乎,多半暗中已经有了默契,要趁机联师伐唐。
李昂一夜末睡,原本天官赐福的上元夜,如今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五国使者联手围堵,朝野非议之声四起,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不断传来,使得他一夕三惊,坐不安席。
李昂既惊惶又不解,区区一个程侯,何以至此呢?!宋国外戚又如何?且不说宋国那位刘太后早已撤帘,将权柄移交给宋主,即便刘太后秉政时,朝中的柱石就是贾太师,从末听说刘太后的娘家人如何擅权。
唐国鸿胪寺也有确凿信息,那位程侯在宋国时,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员外郎而已。
所谓汉国嫡脉更是无稽之谈!连阳武侯本人都如同丧家之犬,被汉国弃若敝屣,无处栖身,何况一个出身暧昧的私生子?若程侯果真如传言所称,身为武皇嫡脉,以他平定洛都之乱,匡扶天子的功劳,晋封王爵,尚不失为一方诸侯,可他最终仅仅是受封列侯而已。
要知道,唐国的侯爵根本拿不出手,像样的大臣、太监都有国公之位,郡王也屡见不鲜——与程侯同坊的高霞寓还是郡王呢!昭南人
更是荒唐,见利忘身,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
所谓的千万金铢,不啻于画饼充饥,根本不可能办到,偏偏那些昭南人就如同咬了钩的鱼儿,死也不肯松口,可谓痴顽成性,愚不可及!晋国与秦国自顾不暇,与姓程的又无甚交情。
这次跳出来,不过是敲敲边鼓罢了,倒还好说,无非安抚一二。
五国使节同至,看似声势浩大,但李昂私下猜测,多半是趁机讨要好处,不难打发。
真正让他惊忧不已,彻夜末眠的,还是自己那位姑姑。
李昂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得到消息的姑姑突然闯进宫来,当面质问自己。
他左思右想,却总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说辞说服姑姑,毕竟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那个草匪的传闻,但捕风捉影,何以服众?直到这时候,李昂突然发现,程侯若能从围杀中安然脱身,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彼此攻讦的李训与鱼弘志,李昂越发心烦,他有些后悔昨晚让郑注连夜前往凤翔,以至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都不要吵了!”李昂喝道:“窥基大师呢?还没回来吗?”天色微亮,昨晚半夜赶去善后的窥基大师终于回到宫中。
李昂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紧紧攥着他的袍袖,急切地说道:“大师!你不是说已经与汉国的吕太后约定,一旦除掉程侯,汉国就会宣布其为叛逆吗?只要我大唐助吕太后重拾权柄,甚至还会割让舞都,作为谢礼……”想像与现实居然相差这么多,李昂心如油煎,几乎声泪俱下,“为何……”“陛下勿忧。
”窥基沉声道:“程贼昨夜已然殒命!”“啊!”李昂目瞪口呆,他昨晚担心程侯逃脱,事情无法收场,偏偏程侯从天罗地网中脱身,虎归山林,龙游大海。
他这会儿已经转过心思,只盼着程侯无恙,好平息各方的怒火,即使程侯对自己深恨衔骨,也只用面对这一个敌人,总好过与天下为敌。
可窥基大师这会儿却告诉他,程侯在最不该死的时候,竟然偏偏死了?“程侯既死,时辰已到,”窥基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直入心底,“事不宜迟,还请圣上早下决断!”“啊?”李昂又是一惊,半晌才连连点头,“对!大师说得对……”他在殿中走了几步,下定决心,“传李卿!”宣平坊。
法云尼寺。
围墙边,一个身影正躬着腰,双手握着铁锹,用机械的动作一锨一锨铲起泥土。
苍茫的夜色间,身影脚下那个长方形的土坑越来越深,渐渐到了他的肩膀。
那只土坑就像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长宽正好够一个人睡卧。
程宗扬神情木然地铲起最后一锨泥土,然后拄着铁锹怔了一会儿,两眼望着墓穴,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焦点。
一个黑影从头顶移来,却是一口黑漆棺木。
程宗扬回过神来,将铁锹扔到坑外,一边举手扶住棺木,一边用干哑的声音道:“小心放……”吴三桂和敖润等人用大杠抬着棺木,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内。
程宗扬在下面扶着棺木,仔细摆正,然后吃力地爬出墓穴,甩了甩衣袖上的泥土。
他拈起一支香,在素烛上点燃,插在木牌前,半晌才说道:“韩哥,你陪我这么久,没想到会在唐国分别……”一股酸楚直上鼻端,喉头不禁哽住。
韩玉尸首不全,棺内只放着他的头颅,还有几件衣物和常用的物品,棺木是匆忙买来的薄棺,连碑记也是用木板仓促削制而成,一切都简陋得不成体统。
程宗扬抹了把眼泪,声音沙哑地说道:“凶手已经被我杀了,但害死兄弟的元凶还逍遥法外。
韩哥你放心,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拿他们的狗头祭奠兄弟们!”程宗扬屈膝跪下,磕了个头,哑声道:“此去黄泉,一路走好!”说着将一把泥土洒在棺木上。
沿墙挖了一排八口墓穴,东边分别埋葬着六位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和死在乱刀之下的曲武,还有一口墓穴孤零零在西侧,葬的是孙暖。
祁远、郑宾、戚雄、任宏、杜泉、吴三桂、敖润、范斌、高智商、吕奉先、富安、石超、石越……无论是否带伤,只要能动的都来了,他们一同动手,堆土成丘,垒起新坟,然后跪成一排,祭奠致哀,给逝去的兄弟送行。
良久,程宗扬抹去泪水,起身向墓穴行了个星月湖大营的军礼,然后转身离开。
祁远昨晚与石超一道观灯游玩,赶回时已经晚了一步,这会儿跟在程宗扬身边,轻声道:“程头儿,节哀。
”高智商被吕奉先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师傅,我这会儿就给我爹写信去!他的宝贝独苗被人欺负了,他还有脸在家躲清闲?你看我这脸……”高智商指着脸上,他昨晚爬坊墙的时候又崴了脚,脸颊也擦破巴掌大一块,这会儿涂了金创药,伤口刚结了痂,胖乎乎的圆脸平添了几分凶狠。
“我还没娶媳妇呢,万一破相了咋整?”
程宗扬道:“先不要声张。
”高智商有些不解,“师傅,我们不报复了?”“要。
但不是现在。
”程宗扬不带半点情绪地说道:“借他人之力,哪里有自己一个个杀过去来得痛快。
”“就是!”吕奉先架着高智商的手臂道:“厚道哥,我就说程侯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不像你,尽玩阴谋诡计。
”“哎哟,小吕子,你看不起哥咋滴?再说,我爹那是外人吗?”“没有啊。
他们都说让我跟你多学学,怕我心眼儿不够用。
其实我觉得还好吧,但还是要跟你多学一点儿。
艺多不压身!”程宗扬没心情听他们打岔,他真气早已耗尽,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回复,方才又全凭着一口气挖掘墓穴,这会儿丹田阵阵作痛,经脉欲裂,又有了脱力的迹象。
“石胖子,”程宗扬开口叫住石超,“范斌受了重伤,往后怕是不能再拿刀了,让他来我这里吧。
他以前签过护卫的契约,现在算是毁约,还有其他几位,也是因我而死,应该赔多少,我来付。
”“哥哥说的哪里话?范斌跟着你,是他的运道。
”石超说着,眼圈也不禁有些发红。
这次伤亡最惨重的,其实是他的护卫。
单在大宁坊,就死了十一个,宅中也死伤十余人。
其中颇有几个和曲武一样,是从晋国带来的老人,身手、忠心都没得说,花钱都买不到,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程宗扬在庵堂前站定脚步,回身道:“贾先生正在安睡,大伙儿不得打扰。
若有人登门,一律不见,等贾先生起来再做安排。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从大门离开,返回程宅。发布地址: <ref="<a href="http://www.kanqita.com"" target="_blank">http://www.kanqita.com"</a> target="_blank"><a href="http://www.kanqita.com</a>" target="_blank">www.kanqita.com</a></a> 收藏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