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部分(2 / 2)

这家瓷砖工艺厂距县城十三华里,主要产品是手绘瓷砖,用做影壁、花墙和各种古典式牌楼。我一见到这位比我看上去大三、四岁的厂长就笑了。因为他和我坐的是同样品牌的轮椅。

或许是同病相怜,他对我非常客气,直接了当地问我能做什么。我看了看那些画得实在不怎么好的瓷砖画,坦率地告诉他,我能让他们的产品提高若干个档次。单兵跟他介绍了我的情况,他很惊诧。我对他们说你们忙正事儿去吧,我四处转转,如果方便的话,我操练一幅,看看能不能过关。厂长关切地问我是不是需要有人帮忙,我笑了笑说最好有人帮我一下,咱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

任何一个画种,它的材质和颜料都具有自己的鲜明特色。我从未接触过瓷砖画,但是我发现它的光感和空间感是宣纸不能比拟的。我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意临了一幅白雪石先生的《桂林山水图》,画完以后全身湿透。他们的瓷砖画绝大部分是山水和花鸟,我之所以画它,是因为我看到了工作台上有四幅同样题材的画。

有比较才能有鉴别,这谁都懂。我想到远处看看效果,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站了许多人,厂长和单兵也在。

“西门,你太棒了!”厂长惊喜地说。

“刚接触,不太熟练,以后可能更好些。”我说。

“咱们厂的东西虽说销路不错,可是高精尖的太少,这下好了,我对咱们厂的未来信心十足。”

“厂长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你!”

“听单记者说你是个爽快人,以后咱们兄弟相称,叫厂长太别扭。”

“好吧,反正咱们也是难兄难弟。”

“我这个人直肠子,见着对脾气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好了,晚上咱们喝两杯,好好聊聊。”

单兵走的时候跟厂长谈了我的工资。厂长说那些画师300和500不等,如果我没什么意见,每月就定800元。我说,我要那么多钱没用,去掉200做伙食费吧。

厂长笑着说,厂里没有食堂,那些工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你和我们兄妹俩一起吃,伙食费就免了。

晚上,我们喝酒聊天。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喝多少酒,只是趁喝酒的机会,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厂长叫何铭,15岁那年到山上玩,赶上下雨把腿摔了。他有个妹妹叫何苗,因为两次考大学都差1。5分落选,后来精神变得不正常。直到后来,我才听工人们说,何苗病重期间还被他的两个同学强奸过,是个可怜的孩子。何铭说他们兄妹自小喜爱美术,何苗就是一心一意要考N市的师范大学美术系。

我已经见过他的妹妹,因为桌上的菜都是她做的。

没想过到大医院给她看病,你又不是没钱?”我说。

“看了无数遍,无济于事。”

“她现在能干什么,每天给你做饭?”

“我原想让她画些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唤醒原来的记忆,不治自愈,可是去年正是她频频发作的时候,见到画儿就砸,砸了好多瓷砖。”

“这种病可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祝福。

炒完最后一个菜,何苗闷头坐在桌边。我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她的两个眸子既不散乱又不狂躁,它们像两潭湖水,无论多大的风也吹不起涟漪。湖水很清澈。清澈得死水。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何苗,你长得很漂亮,有时间我给你画张头像好吗?”

何苗好像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说:“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

何苗仍然低头不语。

何铭说:“她见到生人就这样。”

我说:“何苗,其实我不是生人,我和你哥哥是兄弟,你也应该管我叫哥哥,你再不理我,我要不高兴了。”

何苗终于抬起头来,可是木无表情。

我笑着说:“我刚才说给你画张头像,你听到了吗?我保证画得跟你长得一样漂亮。”

《说好一言为定》126(2)

何苗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筷子,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只卡通狗。

我说:“你画得是谁,是我吗?我不是属狗的。”

何苗不说话。

何铭悄悄说:“她是属狗的。”

我说:“你画得真好,不过要是继续画下去就更好了。咱们订个协议怎么样,我教你画画,你帮我推轮椅,因为我画画儿的时候不太方便。”

何苗依然没有反应。

我感慨地对何铭说:“她虽然四肢健全,可是比我们还要不幸,我们至少还知道自己是谁。”

何铭说:“我父母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什么时候想起她来就想哭。”

我本以为从何铭眼里能够看到潮湿,没想到他的眼里居然充满了笑意。我暗暗吃惊。

何铭说:“有时候痛苦埋得太深,就不会轻易碰到,碰不到它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我琢磨着这句话,似有所悟。

《说好一言为定》127(1)

我在何铭的工厂里平静地度过了近二十天。这些天里,我完成了两幅长28米高6米的《幽谷清音》和《听涛图》。

何铭原来也画画儿,他坐在轮椅上画画儿的时候琢磨了一个办法,就是把瓷砖平铺在架子上,从上到下画,每次根据胳膊的长度画四排,不过这样增加了难度,必须每一处要一次完成。

我在画画的时候,何苗闷声不响地把我推来推去。为了提高她的兴趣,我经常让她替我调颜色,然后,每画一处都慢声细语地跟她讲一些绘画的技巧。何苗的眼神仍旧是一潭死水。从见到她开始,她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

我一直惦记着zhijia。惦记着我的信箱里可能静静等候了一个多月的E…mail。我想抽空去一次县城,去那个“小雨点”网吧,但是每次这个念头来临的时候,我都无可奈何地傻笑。

我一毛钱也没有。我还没有在工厂里做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还没有领到工资。好几次,我险些将借10元钱的话说到嘴边,我怕因为寒碜而脸红,所以只好焦心地忍着。

白天画得很累,晚上腰酸背痛,胳膊也沉得抬不起来,好在何铭有一位关系特别不错的同学,每隔一天就来为他按摩,我也顺便沾点光。那位同学耐心地教了我几手按摩腿部的办法,还替我做过几次针灸。可我的腿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开始对以前的自信产生怀疑。夜里,我趁何铭睡熟了,悄悄用银针一次次按着原来刺出的痕迹,把它深扎在肉里,甚至恶狠狠地往两个大脚趾缝里扎,我希望能找到一点疼痛的感觉。我让银针长久地留在肉里。然后,闭上眼睛等待。

我想,突然来临的痛感肯定是细微的。既便是细若游丝的痛感,我也会幸福死。

可惜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开始失眠。

我的心像飘在云层里,惶惶不可终日。

画完第三幅《龙湫听泉》的上午,我的情绪糟糕到极点。我尽量不让何铭看出来,脸上装作很疲惫的样子,对他说想歇一天缓缓劲儿。何铭关切地对我说,这些天你一直画,身体肯定吃不消,到外面转转吧,散散心。

我想到工厂外面的小公路上看看来往的人和车辆,哪知道何苗闷声不吭地过来,推着轮椅就往外走。

我心里一惊。

她肯定听懂了我们刚才的谈话,所以才把我推到外面。来到那条窄而蜿蜒的小公路上,我恶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郁闷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我惦记着刚才何苗的举动,示意她停下来,看着她说:“苗苗,你刚才听懂了我和你哥哥的谈话,是吗?”

何苗没有反应。

我的语调轻柔下来:“苗苗,其实我特别想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何苗仍然没有反应。

“我从见到你开始,你就没有和我说过话,我都生你气了,因为你对我不礼貌,你懂我的意思吗?”

何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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