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举动让宿昔摸不着头脑,只好跟在后面朝迟誉的居所走去,迟誉住在后院,宿昔上次和迟誉下棋乃是在宴厅偏室,因此他是第一次踏入迟誉居院,迟誉的住所收拾异常整齐大气,布着字画墨宝,雕花凳榻,并无太多金玉之物,榻上的美人斛里摆了几枝新掐的碧色檀心梅,衬着纸墨丹青十分清雅宜人,令人见之忘忧,迟誉示意宿昔和他一起到榻边坐下,立刻有机灵的下人上了茶,迟誉喝过茶,才开口道:“我今日去朝上,遇到了几件事,这府里虽也有跟我几年的老人,但却都不甚伶俐,因此我召你来,想和你商讨几件事。”
这话说的诛心,迟誉立爵爷府多年,哪能没有心腹?想必只是随口推诿之词罢了,宿昔想到这次,也不点破,只道:“爵爷只管吩咐,宿昔一定尽力为爵爷排忧就是。”
“虽这几年,云霁一直割地求和,但圣上早有灭云霁之心,今日他令我练兵,为日后攻打云霁做准备,这事你依如何,本爵该如何做?”
宿昔心里默默想着,当今圣上是迟誉生父,但把迟誉过继后只给他子爵衔,并未让他继承养父迟郡王的郡王位,可见皇帝给这个早年立下战功的儿子还是颇多提防,这次虽然不知为什么重新起用了,说不定心里还有膈膜,这时候如果迟誉过于锋芒毕露,恐怕反而会折损自己,让皇帝提防,反而不妥。
只是,这些话为什么要对他说呢?宿昔是皇帝赐下来的人,迟誉素日里就对他们这批人疏远,想是怕里面混杂了皇帝的细作,今日的询问,是试探,还是其他的意思?难道迟誉想要起用自己,才有这一番话?迟誉寥寥十几个字,宿昔心里的沟壑已转了九曲十八个弯,方才谨慎的回道:
“宿昔虽寡闻,然生在边境,自小对行兵之事也略略粗通,属下以为,用军之事最主要,还是军心不可动,不如爵爷仔细挑选一名守备,严管军资,以保将士们在边境免受严寒饥渴,一旦军心稳定,行兵打仗自然无往不利了?”
迟誉闻言深深看他一眼,却并未多说话,只笑道:“一直以为你只粗通风月,不想还有主事之才。”
宿昔忙拱手道不敢。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迟誉到底存着什么心思,只好谨慎未言,幸好迟誉再没有问他什么话,只留下他喝酒,榻上摆了下酒小菜和两斛汾酒,旁边供着几枝新鲜绿梅,两人在榻上对立而坐,各捧酒盅,更别提迟誉房中铺了地龙,室内温暖如春,宿昔执着酒盅喝了一口,一时间只觉万分惬意。
时值十二月下旬,菱窗外夕色尚余,天边却早已有朦朦胧胧一轮下弦月,到底冬日里天暗得快,宿昔捧着酒盅看向窗外,轻声道:“虽然夙都四季分明,冬日格外严寒,但这冬日景色,又确实美丽。”
“你似乎不是夙都人,来自边关哪个都城?”
“宿昔并非夙朝子民,乃陵苑人士。”
陵苑乃异域国,位于夙朝边境之外,多年来虽然和夙朝摩擦不断,幸而却还没发生过大纷争,陵苑人也有签到夙朝来的,难怪宿昔的眼睛是那样颜色了。
“陵苑靠近夙朝边境的霜迟城,景色甚好,可曾去过?”
“宿昔惭愧,不曾去过。”
迟誉又不说话了,宿昔自己转着酒盅,忽听迟誉开口道:“陵苑人习夙朝诗词向来不易,你能被圣上钦点做文客,想来文采不错?”
“宿昔惭愧。”这夙朝的诗词歌赋向来是宿昔痛处,他饶是使劲浑身解数,对诗词也是无济于事,因此迟誉一问,他便干巴巴憋出和之前并无差别的字,迟誉“喔?”了一声,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只转而道:“不如衬着黄昏景色赋诗一首,且不拘什么韵脚,凑一首出来也就是了。”
宿昔觉得迟誉是在故意和他过不去,但这种想法却是可笑而毫无依据的,他只好把眼睛投向窗外,放下手里酒盅沉思起来。
宿昔的眼眸比夙朝人要浅些,夕阳下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猫眼儿一般流光溢彩,煞是好看,用指节敲着榻边,他断断续续着道:“窗外夕霏颜色好……”
迟誉听了,就着酒吃了一口芙蓉鸡片,只觉得起句平平。
“暝色照得浮云瘦,红殿霞光千万丈——”
最后一句却是实在诹不出来了,宿昔往日里哪被人为难做过这样的事情,无意识的端起酒盅喝了一口,他虽自诩通晓夙朝诗词,但那只是会照本宣科背上几句罢了,要他自己编出来实在困难,只含糊道:“,便乘彤云上玉清。”
“只是这样,别的我再也不能了。”
他这么说着,又喝下一大口酒去,迟誉不介意他的举止,把那七言诗在嘴里来回揉搓了几遍:
“虽粗劣了些,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因你只讲究字词,却忽略了精髓才会这样,这七言也略有累赘之态,不如改作‘夕霏颜色好,照得浮云瘦,霞光千万丈,乘云上玉清’——”
宿昔给自己倒了第二盅酒,且不言迟誉是真的如瑞香所言酷爱诗词,还是仅仅为了瞒骗生父皇帝的眼睛才做出喜欢文事的假象,他都不喜别人这样当面指出他的错处,但迟誉面前,却又不能发作,因为心里憋屈的很,只默默把一盅酒又喝了,端坐在迟誉对面一语不发。
迟誉也不解,上次在宴厅见他时,宿昔虽棋艺不精,但诗词对子总还能说上几句,怎么自己作起来就不行,他夹了一块鹅掌,刚吃了就听宿昔说道:“犹得孤馆下弦月,箜篌声里云裁出。”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日暮,这是套了前人的句子。”迟誉不由发笑,“再者你后一句里说‘箜篌声里云裁出’,本爵却不知这箜篌何处之有,可知你虚应了。”
“虽无箜篌,却有长笛。”宿昔从袖里滑出一把笛子,只晃了一下就收回去了,道:“这是属下早些年得的爱物,十分珍视,难道还抵不过一只箜篌?”
“既如此,当然该改作‘笛子声里云裁出’方才妥当。”
暮色四合,夜幕渐渐深了,菱窗外可见一轮下弦月,悬在空中十分明媚清亮,把蜡烛的烛影投在榻上,似乎那斛里的绿梅也在微微摇曳,宿昔低垂着头,用一只手扯起另一只手的衣袖,露出一小截皓白手腕,五指里把着一枚玲珑的酒盅,仰头把酒倒进口里,复又给自己满上。
撇去一开始的军务,迟誉再没有和他提起过任何正事,只和他一起说了些诗词或边关的见闻,宿昔本想开口问他那天的刺客之事,也只好暂时作罢,不知不觉夜已深了,两壶酒都已空空如也,宿昔常年在边境处喝酿得浓烈的烈酒,夙都的汾酒清凉爽口,并不醉人,直到现在他还十分清醒。
迟誉似是不经意问起他年龄,家中几人,状况如何,又问他是否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