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手由不得恣意怜他,连忙上前凑近,谁曾想,绿衫童子一把将他掀开:“我不要,我不要见不着你!”他哭的伤心至极:“我从小到大都看不着,我真想见见太阳,见见小鸟,到底长什么样!”末了,他垂下头来,“哥哥,也许我不配见到你,所以老天爷叫我见不着你……”
左手抱紧他:“不要哭了,美好的东西,总归有几分残缺,虽然你看不见我,但幸好我看得见你……”这么近的拥抱,使他更能好好得看他,愈发觉得他不同,“我总觉得你不像是中国人……”他摸着他的脸,更加细细的看他,紫雾渐渐袭来,使他的脸似泛着一层纱,他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他的手上,也滴入他的心里。绿衫童子抬起头来,褐色的眸子毫无焦距,然而却是那么清晰,那么明亮。绿衫小童轻轻问他:“如果我不像中国人,那我像哪里人?”左手道:“我跟你说,你的脸是小巧的瓜子脸,嘴唇这般朱红,那都是我们汉人的标志,但你的眼睛深凹,鼻子这般挺,眼窝又这般黑,你有异国血统么?”又见绿衫童子胸膛起伏,肤膏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巧粉,更觉所识无误。
绿衫童子幽幽道:“我奶奶是美籍意大利人,在二战的时候来到中国,和我爷爷相识结成连理,后来,我爷爷死了,她便带着子女回了美国去。我奶奶本是迦楼罗世家的女巫,我也是要继承我们世家的传统做一个巫师,但是,我生来眼睛就看不着,自己都照顾不好了,怎么去拯救别人呢?有一回,明文方丈与我奶奶相会,知道了我的情形,说我双目虽然失明,却并非病理,乃是因我命中火性太重,烧溃了眼睛,又说我身为迦楼罗世家的子弟,需得依木而居,壮我稚翅;依水而渡,灭我火溃。正好栖霞山有一块世外之地,蓬葆开得繁茂,碧水悠然自得,正是让我生长的好地方,于是便许我来此出家做小沙弥,在这桃花湖中调养身子。”
左手也隐约听过迦楼罗世家的传说,那是一个很隐蔽的巫术世家,传承已有千年,不觉呼一口气道:“这倒是一个好决定,这决定让你遇上我,你嘛,就决定一件事,就是和我做好朋友。”绿衫童子愣愣的,左手敲他鼻子:“你听见了么?”绿衫童子又红了翦水秋眸:“哥哥,我听见了,我很欢喜。”
左手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少年人容易动感情,不觉也红了眸子。又胡思乱想着:他既然说自己是个小沙弥,那便不是女孩儿啦——啊,这般明艳秀丽的孩子……只是,凤凰本来就是雄的……绿衫童子也是渐渐收了啼哭声,哼道:“不过,你可不准管我,像我方才鞭我的小马白雾,你却出来扭我的手腕,我到现在还疼我呢。下次,可不许再多管闲事了!”
左手眉头一蹙,低下头来道:“要不是我多管闲事,怕我们两个人,一辈子都无法相识呢!”又再看他:“若是我们两个人从来都不认识,这样的命运,你要不要?”绿衫小童想了想,微笑着摇摇头:“如果这是命运,那肯定由不得我要是不要。”末了,又抬起头来“看”他:“对不起,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自己的心思,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左手也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眼睛更红了,于是沉默不语,望向远方。其时天渐渐漫黑下来,远方的红枫,似化做黑暗中的灯星,左手本来就看不真切,一时间恍惚,觉得这是人间呢?还是鬼世?然而一切的空灵都阻挡不了时间的推移,也阻挡不了左手内心的复杂与骚动,他道:“你不用说对不起,因为你还太小,小到你过于诚恳。不过这也有好处,别人问什么,你答什么,这便是真实了。”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绿衫小童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叫右手。”
右手?左手心头忽的明亮了半分——那不是干爹所收义子的名字么?据说那右手本来是豹军下一代的传人,只不过其家长言他身有软疾,不适合做豹军老大,所以将其带走,也因为如此,豹子头才多加栽培左手。
此时此刻,左手再也未料到,眼前这资质纤艳的稚童便是右手,不觉心中忐忑又欢喜,便是伸了左手来,牵住他的右手。谁料这右手却打了个哈欠!左手又好笑又好气道:“臭小子,怎么我一牵你的手,你便这般反应?”这右手揉揉鼻子道:“我觉得好冷哦,我怕是感冒了。”
左手关心道:
“这里晚上的确挺冷的,右手,你知不知道怎么到栖霞寺去?我们早些离开这里,我喂你吃药。”
右手笑道:“我最讨厌吃药了,就算是哥哥你喂我吃药我也不吃。”又道:“我虽然眼睛瞎了,其余器官却很灵敏,平日里,我骑着白雾到这里玩,记得来与去路,可以带你去,不过,我的白雾被那坏女孩骑走了,我带你走另外一条路。”
说着,他便指点左手划船朝远方开去。
其时夜晚已经到来了,碧湖上笼罩着一股子雾气,白雾腾腾。
右手年龄尚小,一边指点着左手方向,一边咬龃手指,呼吸间,似乎在吃吞雾气一般,呵进去的也是白的,吐出来的也是白的。左手一边划船一边看他,心头漫溢着清凉的快乐——在这被世界遗忘的世外之境,他觉得岁月真好,不免行起汉乐府民歌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终于,那船儿飘飘摇摇停到了另一处岸边,左手先下了船,伸出手:“来。”又逮了右手递出的手,将其也捉上了岸,偏那右手不仔细,下船时又一脚踩到水里,溅得身上到处都是,左手又用袖子细细的为他擦拭水珠,见他体肤怯红,嘴唇发乌,更有一种可怜可爱相。左手起了不知名的亲近念头,便是凑了嘴唇来,欲亲吻他的两片唇。
正待此时,那湖上一只湖鸟振翅而飞,这惊动醒了左手,到底还存有两分理智,连忙退开。
然而这一切,右手却浑然不觉,他见左手半饷也未动静,不觉道:“我肚子都饿了,我们赶紧走吧。”左手无言以对,只得让他挎自己的手,往前路走。
循着右手的指点,二人渡过草木畴生的密林,来到一处洞穴口,当右手指示左手往里入时,左手迟疑道:“这里面有通往外界的路?”右手咯咯一笑:“不用害怕呀,里面虽然漆黑黑的,但是我却知道怎么走啊。”说着,二人入了洞里。
这世界上有一种最原始的幸福,就是安静与黑暗。
更幸福的是,有人与你携手相依。
左手从小生长于腐烂奢靡,腥天血地的豹军,又深得豹子头栽培,虽然年龄尚小,却对于处理帮中琐事游刃有余,因而诸事忙碌,鲜有这样的宁静时光。他虽然相貌天成凤毛麟角,却生就一股咄咄逼人的光辉之态,少有凡夫俗子能与之亲近,反而是与这娇俏清丽的小沙弥,说不出的贴心。
于是在这安静与黑暗的密洞里,他感受着这微妙的小幸福,刀削般的面庞上,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