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炊烟升起,厨房刚刚飘出饭菜香气的时候,门扉被叩响了。飘着细雨的天空布满青灰色的云,西斜的日影在云的缝隙间穿梭,画出一道道亮金色的痕迹。一位素衣布裙的少女抱着包袱走进院子,姑娘生的很美,肤若凝脂眉如墨画,很有几分倾城之貌,面上只略施薄粉,又自成一股清雅气质。
芸双隔着窗子望出去,却觉得这姑娘有几分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姑娘倒像是常来的样子,笑着与人打招呼,又随手将包袱递给陈姨。陈姨连忙拉着她的手进屋坐了,口称柳姑娘,又喊人倒茶来。却听芸双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柳眉儿,你是秦淮河上的柳眉儿!”
秦淮河画舫上,随着莫含的琴音翩然起舞的柳眉儿;着一袭白衣,舞出斑斓春色繁花竞逐的柳眉儿;傲视群芳,赏花会上拔得头筹的柳眉儿。如今却洗去铅华,素衣布裙,出现在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地方。
柳眉儿见芸双认得她,便淡淡的含笑见礼,倒是芸双满脸掩不住的惊讶,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陈姨看出芸双的疑惑,连忙笑着解释道:“柳姑娘怜惜我们一院子孤老贫弱,经常送些财物吃食过来,真是难得的善人。”
柳眉儿浅浅一笑:“不过是受人之托,替莫公子时常来看看罢了,不算什么。”
芸双盯着柳眉儿,不确定地问:“莫公子,你是说……莫含?”
柳眉儿依然笑得温婉单纯:“没错,正是莫含公子。”
“……”芸双下意识转头看了看江叶航,后者仍在含笑安慰抹眼泪的崔妈,也不知听到这边的对话没有。倒是吴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莫含?就是何钦?他倒会收买人心。”
这一下,一直端方如同大家闺秀的柳眉儿第一次显出惊讶的表情来:“你们知道莫公子的身份?你们是,莫公子的朋友?”
“哈,朋友?我们……”吴桥不假思索地回答,却又中途停住。他想起既然莫含经常接济大院里的人,总归是一件善事,当着这些人出言讽刺他,总是不好的。于是吴桥也同芸双一样,望向坐在崔妈身边的江叶航。
江叶航正低声和崔妈说着什么,耳中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感受到两人的视线,江叶航抬起头,却问了陈姨另一个问题:“这一院子的人可有田产?平日靠什么过活?”
“也有几亩田,只是我们这里吃饭的人多,劳力却少,只是胡乱种些粮食,收成并不好。好在这些年的花销都有人接济,养活这一院子人是足够的了。”
“有人接济?可是莫含公子?”江叶航又问。
“哪能呢,莫含公子才有多大?他是从四年前开始送些吃穿器物来,我们大家虽也是感激不已,但是,接济这院子二十年的大善人另有其人。”
“哦?”江叶航侧过头,眸色深邃起来。
这一次说话的却是崔妈,她总算止住哭泣,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却掩饰不住满心喜悦:“少主,接济我们的是君夜少爷的师兄。二十年前我抱着瓜娃,没有方向的乱逃,四周到处是死人,远处的火光红得像血,那时候我觉得大概是没命了,多亏何老爷派人来救了我们母子,安置在这里,一养就是二十年。这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被救出来的。”
这番话说出来,屋子里一片静寂。
江君夜的师兄。何老爷。
何彦风。
脑海中掠过这个名字,芸双觉得一颗心瞬间悬空了,再看江叶航时,果然见他脸色微变,嘴唇紧紧抿起。芸双心想着这时候该说些什么,却见江叶航陡然站起身来,抖一抖衣袖吩咐吴桥道:“我们回何府去。”
崔妈一愣,陈姨却反应快,急忙道:“这是怎么了?饭都快好了。”
“少主,是我说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崔妈也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没有。”芸双上前赔笑道,“没事的,我陪江公子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还是一起吃晚饭。”一边说一边给吴桥丢个眼色,手上推着江叶航,与他一道走出房门。
江叶航一把推开院门,跨上马背抖开缰绳,马儿嘶鸣一声疾驰出去,芸双急忙策马紧跟在后面。二人都没有带雨具,斜飞的雨丝打在脸上是苏苏麻麻的痒,浸透薄衣以后则是湿湿冷冷的寒。可是马上的公子似全不在意,只是甩着缰绳,头也不回一路奔驰下去,像是只要再快一些,就能把一切烦乱的心事甩在身后。
芸双咬牙死命地跟着,饶是她骑术尚可,此时也觉得有些跟不上了。风呼呼刮过耳畔,握缰绳的手不知是冷还是太用力,开始有些僵硬,双腿内侧也被磨得生疼。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雨势虽然不大,身上却是越来越冷了。
望着前面丝毫不曾减速的江叶航,芸双不觉有些气恼,左脚下意识一踹,却因为雨天打滑,差一点滑出马镫。芸双吓了一跳,早先扭到的脚踝又剧烈的痛起来。她心中愈发委屈,索性停马喊道:“你在生什么气,又是对谁生气呢?你现在这个样子,只因你发现何彦风其实没那么坏,甚至说不定是个不错的人。于是你再也不能把他想象成十恶不赦的坏蛋,再也不能用这种想象支撑你的仇恨。所以你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对吗?”
马嘶声响,前面疾驰的公子陡然停住,回马侧身,望着芸双的双眸沉郁似漫天暮色,阴沉清冷。芸双则鼓着嘴巴,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两人在雨中莫名其妙地对峙半晌以后,江叶航默默下马,垂头道:“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芸双冷冷道:“避什么雨,这雨一时半刻又停不下来,再过一会儿天全黑了,你是打算冻死我还是饿死我?”
江叶航没再说话,只是牵马上前几步,另一只手将芸双的马也牵在手里,顺着来路缓缓往回走。
芸双坐在马上任他牵着,故意不去看他,表情仍然是气鼓鼓的。
这样安静走了很久,一路只闻落雨声,马蹄声,和寂寞的脚步声,眼前的田野和远处的群山都模糊在一团暮色中,让人觉得这广阔天地忽然逼仄起来,漫天雨水竟似全部向着脚下的几寸土地洒落,而天地间亦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并两匹马徒然发出的声响,却溅不起一丝回音。
就在芸双觉得凝重的空气压得她喘不过起来的时候,江叶航平静地开口,他的头仍然微垂着,声音轻轻的有一丝沉闷:“除了吴叔和吴桥他们几个,我并没有什么家人。”
芸双没有说话,静静望着雨水从江叶航被打湿的发梢滴下来,打在月白色的衣襟上。
“那时候我还很小,还不明白仇恨是什么,父亲和吴叔告诉我,我应该去恨一个叫何彦风的人。可是有一天,吴桥偷听了父亲和吴叔的对话,兴冲冲跑来对我说,那个叫何彦风的人,是我的师伯。”他抬起头,将目光落在远处朦胧晦暗的远山上,唇角似无意地勾起一个弧度,“我那时完全不懂师伯与我是怎样一种关系,心里却一直觉得,那应该也算是我的亲人吧。”
芸双抿着嘴唇,看到江叶航轻轻摇了两下头,继续说道:“我没有把他想象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年幼的时候,我甚至希望父亲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只是一场误会。然后我们一家人就不用每天躲在半山上的小村里,可以回到家乡去。父亲也不用整日愁容满面,一提起何彦风这个名字就愤恨不已——我猜想,父亲其实是很在乎师伯的吧。”
“昨晚我去找何彦风,问他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问他可曾后悔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那样问,是不是想找到一个原谅他的理由,可是,如果当年的事并不是误会……我想,我总是不该让父亲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