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我登场,忙得不亦乐乎。可怜我这个场主,无力驱神送鬼,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胡闹,而且每次还得打发一点散碎银两,以显示我对它们的友谊,否则惹恼了它们,一齐发作,那便是我的末日了。有时觉得这样倒好,真恨不得干脆得罪它们算了,把这条命彻底交付出去,可一想到我的巨轮,它的乘风破浪,令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就又实在狠不下心来自绝于魔妖。
父母已逝,朋友散尽,两袖清风,剩一只皮囊,慢慢儿地消磨这月光,呼吸这月光,消磨这山谷,容纳这山谷吧!
还有问题吗?欲望,欢乐,历史,文学,人生,性格,精神,哲学,工作,荣辱,是非,得失,环境,情爱等等,统统都被我翻来复去地探讨、研究了一个遍,时间如此之长,钻研如此之深,应该不会有问题了。只是怎样按步就班的前行恐怕还得费些思量,因为我从来没有按步就班的习惯,一时还真有点不适应。不过且慢,我忽然觉得“只是怎样”这四个字好像有点不通,分明有弦外之意。这可不是挑字眼,任何一个完整且符合客观规律的计划都必须最终由一连串行动完成,如果这些行动有不确定性,那它隐藏的危害将不会比执行一项残缺不全的计划带来的危害小。以我现在的谨慎,是连一个微小的错误都不会疏漏的,何况“只是怎样”这四个字细细琢磨起来,我竟越来越觉得它意味深长,透出一点寒意,在我的脊背上剑霜一般地滑过。
没有问题了就不该提问,也就是说提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问题。提问,实际是有无问题的分界线。即使真存在很严重问题,但如不提问,那便是没有。我一提,自然就有了。也许是无中生有,可只要生了出来,就不管先前的问题如何空虚,现在却是坐实了。
唉!我轻轻地叹息。感觉很怪,有点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很痒,却又不知道哪里痒,觉得是那个地方,一搔去,却不对头,似乎那个痒痒处在到处游动,故意逗我玩。只可怜我的皮肉,痒得难受,却搔都搔不着一下。但我又知道,说怪也不怪,对于一项复杂而庞大的精神工程而言,反反复复是正常的,不反复倒不正常,即使是到了扫尾的时候,甚至愈是即将划上句号,难度愈大。我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尤其自己向自己挑战,所以,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实际吹鼓起来的是我的一腔热血,而将冰冷的忧伤送进了沉沉黑夜。
似是而非的问题是最恼人的。它不痛不痒,不轻不重,就好像人在奔跑时突然感到裤带松了,又好像刚刚洗干净的身上爬了一只臭虫,都不是多了不得的事,却令人极度烦躁。究竟想干什么,为艺术,为生命,为精神?还有问题吗?这两个问号突然重叠了起来,然后闪出一道金光,仿佛来自天地两极,穿透我的灵魂,很快又回到我的灵魂。这从未感受过的光泽使我奇怪地觉得自己似乎已不属于动物类,而成了植物类,先前所有源自灵魂的东西都成了植物的分子和结构,正以饱满的热情改换门庭。突如其来的变化使我的心不由自主沉睡起来,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它催眠了。也许接受这种催眠是尽快弄清事情真相的最好办法。过了一会,这股神秘的力量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声音:“天啊,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原来这个看似很简单,不像问题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鲁迅曾用精妙的比喻描述这样一种奇特而可笑的人生状态,说是有一只苍蝇,在空中飞行了一圈,居然可以准确无误地落在原点上。看来真有这么一等人,他们跟苍蝇一样,或者前世是苍蝇,所以能把苍蝇的本事掌握得这么娴熟。我只觉额头惊出一层冷汗,我难道就是这样的苍蝇吗?我当然不想承认,可我现在真有一种飞了一圈后又站在原点上的感觉,四周是一片虚花花的空无。对于空无来说,世上不存在一件有意义的事,一切都没有区别,彼此相等,彼此融化,可我却总是想给它们分出三六九等来,何愚若此也!
第十九章 牛年十八
我在空无的世界里品尝着一种甜蜜的滋味,觉得自己已经仙化了,似乎不用再走这长长的山谷,也不用惦记我的巨轮了,一切苦与累,都交付空无,然后就享受空无的恬淡与舒适。然而,我没有料到,空无里还有深切的寒冷,大大削弱了恬淡与舒适的价值和意义。我只觉冷得发抖,身体都快麻木了。我这才知道空无的世界跟我似乎非常接近,其实有万里之隔,我们可以传情送目,呼吸相闻,但绝不可以互相容纳。
被命运千锤百练了的灵魂是具有多元性的。
不可思议的一个小插曲,就好比一出经典悲剧里的一抹笑容。不能指望这抹笑容改变悲剧的性质,但它能使悲剧变得更加生动,真实。
这种生动和真实使我高兴,使我可以不计较悲剧,甚至鄙视悲剧。因为世上一切悲剧都是相对的,在人间的悲剧在天上也许就是喜剧。事实上我也早有过这方面的体会了,故当再一次深切感受到这种不可同日而语的境界所给予我的开导和教化的时候,我察觉到山谷的天色开始慢慢儿的有所变化了。
山谷虽小,但精神的容量极大,我绝对相信,整个世界是微缩在它里面的,天上的所有星辰都能在这找到自己的位置。狂风掠过了沙漠,河水漫过了沙滩,云团化开了岩石,月光消融了雪花,一切都在一阵疯狂之后开始各归其位。
孤独的气氛再次在山谷弥漫,像一片云雾,浓稠厚重得几乎把我眼前的景象都给融化了,仿佛将一盆乳白色的液体倾倒在一幅色彩鲜明的山水画上,画不见了,只剩下孤独。我贪婪地品味着这份孤独。老实说我不是很满意,但又觉得十分安宁,因为我听到四周全是静谧的声音,空洞地敲击着山谷,敲击着我的心。
孤独现在多少有些异化了,它渐变成一种承诺,承诺对于生命的趣味,承诺一种人性隐忍的极限。但它却独独不承诺它应负的使命。不过我马上就想,也许它的承诺中本来就包含了使命吧。
孤独像一种心灵的枷锁。不过,这是一种无限宽广的枷锁,它用沉默的方式将人的存在尽量放大。如果这个人的耐性极其强大的话,那么这种方式就会发挥到它的极致。我认为,打开这把枷锁的钥匙是不存在的,所以对于心灵来说,我不必担心心灵会遗失什么东西,或被强行掳去什么宝贝。这番精神上的折冲纵横,实际已经注定它的一切结果都带有了独一无二的“我”的标志,不会被否定,不会被替代,就连最具有腐蚀性的时间想把它怎么着一下也不可能。这种枷锁并不妨碍自由,它只是把我跟庸俗的世界隔离开来,一点点拉大我们的距离,斩断我们的一切联系。
我觉得孤独似乎有一种质感,像树叶间漏下来的雨帘,像山间冰冷的石块,像溪流里的一束白光,像孤零零地飘落在雪地上的一尾羽毛。轻柔而又坚硬,苍凉而又温暖,是一份被尘世污染了的情感,总带着一股阴晦的气息。孤独没有边界,孤独豢养着灵魂,孤独同时也对灵魂提出某种要求,这要求便是希望其对自己的所有细节都进行临摹。临摹成的图画,孤独会将它散布在辽阔的宇宙空间,实际它却并不曾对这幅画看一眼。
孤独依然像风一样地飘着;孤独依然像云一样地流着;但孤独已经不像水了,而从前,水是孤独的典型症状,无色,无味,总往下处去。
孤独承载着历史,尤其是承载着历史里的那些屈辱的片断,又拿它们做一种自我麻醉的药剂,迫自己吃下去,最后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将历史彻底否定,化为云雾,跟这座山谷不分彼此。我一直把历史当成是生命的现实母体,生命若要发光,非得以它的丰富为前提不可。历史的进程一如血液的流动,不断喷发出热烈鲜活的事件,有如一座座山峦隆起于灵魂之上,使人经常仰望巍峨的高峰,目送“从前”的远去,迎接“未来”的云彩。可这不过是庸俗生命的需求,于现在的我而言,我都用不着了。如果说历史不可能真正完全在我的生命中消失的话,那我今后只要它一息气脉,只要它那些能进入文字领域的故事。所谓文字领域,就是说诗意的、精神性的以及能跟时间一起永久流传的元素。我尚不能确切地知道那些元素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毫无疑问,它们可以让我最后飞向天宫庭院。馥郁的香气已经开始在四周凝聚、弥漫了。
想来非常可笑,历史,被我千百遍诅咒过的东西,它也许只能算做是我熔冶人生之后的一堆废渣,不仅阴晦而且有毒,使人避之唯恐不及,却在我即将升华的时候出人意料地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呈现出跟从前截然不同的性质和内涵,其重要性竟一下上升到了生命的高度。也就是说我忽然发现,我是如此离不开历史,我是如此依赖历史,我是如此对历史怀有一份深情,我是如此地感悟到了它的意义和价值,我其实是根本不可能抛开它独自前行的。行者的腰间必有一块腰牌,那是通关过隘的碟文护照。历史便是我的碟文护照,它将保佑我顺利走完这长长的山谷,甚至都有可能保佑我最后飞上苍穹。
噢,神圣的历史,我应该跪在你面前,奉上我的痛悔,但愿我的轻浮与无知没有惊扰你,没有影响你对我的态度。如果说那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大“道”是我的向导,那你就是我的一盏灯。
历史,我永远的灯。
我从前怎么会那样对它的光芒视若无物呢?
其实不奇怪,一切有关平反昭雪的悲喜剧,由历史所提供的素材从来都是最丰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