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持。
生死由命,汝能持否?
终 曲
大雪纷飞,梅花三弄。
一弄这种雪月交辉的冬夜,将之做成了一份自然界的丰盛礼物,由伟大的宇宙馈赠于我。二弄人,我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开来,一个个微小的细胞飘散在雪花里,为自己究竟是自然的属性还是人之属性的深奥问题所苦。三弄时间,是要把时间以这种方式凝固成永恒吗?
我自以为解决了的许多问题,现在来看其实依然是问题,甚至更严重了。也许我的肉体已经有了归宿,可精神的归宿到底在哪呢?真的就是文学吗?我愿意这样相信,但由于尚未真正确立下来,这种自信未免有些自欺。精神的归宿才是肉体归宿之本啊!
我已很久没有回忆过了,我曾一度想消灭回忆的功能,觉得这种往后看的做法不仅毫无意义,还极其有害。这个谜一样的神奇的冬夜和山谷使我认识到这种看法其实是不对的,也许就当时想消灭它的心态而言,自有其现实的价值,但扩展到每一个问题上肯定很不妥当。
要为精神寻找归宿,首先必须为它找到一个支点。根据我一惯的人生理论,这个支点应该是极端的,极端到在它的前面再没有一点容留思想的空间。
我的回忆总是痛苦的。拨开眼前纷乱的雪花,拨开山谷的云雾,拨开我心灵四周的伤疤,我看到一股股鲜活的血水有如山中小溪般地淌了出来,带着浓郁的清新的腥味,向山外黑暗的世界流去。我突然又怀疑起来了,以如此惨痛的方式去回忆到底值不值?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被这个问题纠缠得焦头烂额,好在我如今是多少懂得了一些取舍之道的,表面看似乎问得很理智,其实完全是一个愚蠢透顶的问题,我立刻痛恨起它来。我便轻轻从它的上面跳跃了过去,去寻找真正值得探究的问题。
我闭上眼睛,任寒风刮过面颊。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在不断地分裂,分裂成万千粉尘,分裂成亿万细胞。非常舒服,每当进入这种状态我都好像是劫后余生了,或者长生不老了似的。但现在我没有贪恋这种感觉,而是把那些脑细胞做成一只大网,再撒出去,撒向历史,撒向已经过去了但又没有被我发现的时间深处,任由它去捕捉。我其实也不知希望捕捉到什么东西,只是想必须有这么一网,收回来后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地上岸。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前模糊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大网撒到了汩罗江里,网起了一条嫩白艳活的鱼。一条美人鱼。那是我母亲。我从小就觉得母亲很美,夏天跟母亲同床共眠,我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把大腿搁在母亲的大腿上。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甜醉的感觉,醇酒一般地香,能够在我一生里反复不断地发酵的。看着网里的这条美人鱼,我有点想哭。我不忍心把它网住,便立刻放了它,看它又欢快地飞翔在汩罗江的水面上。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每每回忆母亲的时候总会想到汩罗江,并把母亲想象成美人鱼。这个问题其实并不深奥,但我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今天,我突然明白了。那条江里睡着屈原,最先就是母亲把屈原从江底吵醒,让我看到了一张楚天秋霜的脸宠,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打那以后我就对汩罗江魂牵梦绕,不管浪迹何方,那张脸都像一方印章,印在我的生活中。
屈原是理想,屈原是文化,屈原是我文学的启蒙,屈原也一颗毒瘤。如果没有屈原,我肯定会选择一条很平稳的人生旅途,但他的出现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他引发了我与家庭的战争,他挑拨了我与父母的矛盾。虽然他是由母亲介绍给我的,可他的一生早就兆示了文学的艰难,这使母亲没能坚持在我身上开发这种兴趣,最后反而协助父亲对我的文学理想进行了镇压。父亲的专制与粗暴似乎是我悲剧的外在的主要原因,但我又经常想,其实母亲的过错不在父亲之下。她把屈原种植在了我心里,却又在这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之后听信父亲的妖言盅惑,要将它拔除,结果自然是拔得我沾筋带骨,扯皮撕肉,鲜血淋淋,苦不堪言。
母亲啊,请原谅我出言不逊,我没有办法,我必须记录下我的历史,而关于您的重要言论就不可遗漏。其实我们尘世的瓜葛不值一提,关键是当我们在天堂共聚之时,能相逢一笑,各归星宿,泯灭恩怨。
于是我似乎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舒缓平和的力量,它穿越我心灵深处,带我去到了遥远的少年时代,要我再看一眼曾经往我的灵魂中注入毒素的那条河流。屈原现在是看不到的,但我似乎又见到了,正躺在江底做他的千秋大梦呢。他很安详,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年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的表情,甚至让人觉得当年没有发生过那些促使他投江自沉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以他的影响力,千百年来怎么始终睡在江底呢,他应该去天上占据一个星座才对啊!江水哗哗直响,我听了出来,那是屈原的嘲笑,他千百年的用心居然还没有被我认识。我只觉浑身一颤。如果屈原的嘲笑确有道理,那会不会真的证明我曾经是中了文学的毒呢?别的不说,似乎是可以证明我有那么一些愚蠢的。
我只觉心里发酸,眼眶发热,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纵横折冲,精神的错位,灵魂的痛苦,思想的剧变,人生的磨难,我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些愚蠢的了。我不知道,这种承认里面更多的是理智,还是人生观方面的进步,抑或是面对大雪封山的无奈,再也不敢对山外的那个世界有半分毫的留恋的无奈。总之,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因此而彻底轻松了下来。我想这应该是我能在山谷里静思默想的一个决定因素,因为我如果依然觉得自己聪明的话,等于依然跟自己较劲,而以我现在的状态和心智,根本打不起这样一场战争。
我非常高兴,我实在没想到突然产生的这么一个睿智的自我评价居然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快乐。关于愚蠢的感觉,似乎有点像被山蚊叮了一口,肿起了一个大包,其实是很痛的,奇怪的是一搔上去却舒服无比,仿佛把身上所有多余的皮肉都扒掉了似的。我跟自己较了十几年的劲,其间多少恩德仇怨,多少喜怒哀乐,都应该随着我承认愚蠢而消失了。很多事情,如果单以结果看它的过程,会觉得实在无聊之极甚至荒唐透顶。回首往事,那么多的自做聪明和自以为是,我想也应该如此。
少年时代读《红楼梦》,里面说到王熙凤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总觉得牵强附会,以我肤浅的理解,聪明只会使人把事情办得更好更顺更妥当,聪明不可能自误,自误不叫聪明。现在我终于明白过来了,这种看法本身就是看似聪明的愚蠢,是一种不懂得人生的愚蠢。万物都有规律,唯独我们的灵魂,其运动没有固定的模式,在这一颗灵魂里的暴风骤雨,换一颗灵魂也许不过死水微澜;在这一颗灵魂里的炮火硝烟,换一颗灵魂也许不过一抹春雾。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灵魂有一种其他东西所不可能具备的特点,即:自我否定,而且这种否定会不停的出现,甚至在一件事物上不断地重复。所以,聪明,无论多么大的聪明,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否定掉。且不说别的,单就人的贪婪的本性来说,人的聪明也经不起这种邪恶品质的消耗。《红楼梦》以文学笔调写出了千古哲理,可惜我当时满脑袋浆糊,无法理解,从而白白空耗了无数岁月,等到领悟过来,已人到中年,纵有万般豪情,却再无法回复到从前自信的状态中去,只能对着那颗早已破碎的“聪明”之心长长地叹息。
聪明既不能成为我热爱文学的理智的基石,那我显然就该从文学的羁绊中摆脱出来才对。不过幸好对聪明的批判是否定之否定的,故我这次没有立刻就此做出决定性回答。我必须再否定否定,再等待等待,看看这种规律性的否定之惯性会停止在哪个方向,哪一个点上。
我突然想到,也许愚蠢是我这一生的主调,自做聪明是辅调,至于现在对愚蠢与聪明的解剖与反省,则是为了更好的确立它们的位置,使之各司其职,今后再不可互相冲突,搞得我内外交困。
这种自我认识给了我大雪般的清凉。脸皮,头皮,四肢,好像全给大雪搓揉了一遍,清凉透进了身体,透进了骨髓。从前,这种舒服的感觉只有聪明的感觉才能给予,做梦都想不到,经过一番折腾,形势竟完全倒了过来。但对于这种客观现状的认可却并不能使我明了其中的奥妙,聪明和愚蠢的关系,我仍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哪怕一年前,要我承认愚蠢都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我知道,决定性的因素肯定是大雪、夜生活、下岗和时间等几个因素中的一个,当然,也不能排除它们互相作用的可能性。但我还是倾向认为是其中一个,因为这种自我认识不需要太复杂的程序,愚蠢本来就是非常简单的生活形态,就像屙在一片绿草坪上的一堆狗屎,一眼可见。对于这堆狗屎,如果还有兴趣去研究它从狗屁眼里挤出来的前后的情景,那就太无聊了。我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绿草坪上,研究绿草坪被玷污的过程比研究狗屁眼更有意义。
聪明,就是绿草坪,最广博的聪明更是一片无边的原野,可惜往事如烟,我的这片原野其实从来就不存在过,它只是我想象中的一块绿洲,我在上面消耗尽了我的生命的能量,然后就刮来沙漠的阵阵狂风,将它吹得绿扬草飞,不见踪迹。
流年似水,聪明如梦。聪明之于人,犹如清月之于山川。月华亦真亦幻,若有若无,偶现于东山之巅,长叹于中天之短暂,突然有风飒然而至,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