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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1 / 1)

>我轻轻地踩着月光送她出山。这时候我甚至能听到月光在我的脚下发出了很轻微的唱歌的声音,似乎在诵吟一首古诗,或者在哼一段民间小调,像是悠闲的放纵,既不奢华,也不腻味。在山外,我们互相一挥手,她就立刻消失了,逝去之快,如渐紧的秋风吹落我眼前的半片落叶。

明月走后,我有个惊奇的发现,我居然不知不觉不恨食堂了。这天晚上不知是真的信步游走,还是秉承了某个神的旨意,我来到了食堂。没有进去,在黑暗中围着它转了一圈。我突然发现它给予我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亲切感。回想从前,我觉得它是埋葬我的一座坟墓,曾经对它咬牙切齿地痛恨,用恶毒之极的话语诅咒。可能吗,在有过那样的痛恨和诅咒的情绪里可能产生现在的亲切感吗?这比天方夜谭更难以置信。然而是真的,千真万确。亲切,非常地亲切。食堂里的人在上夜班,菜刀剁在厚厚的砧板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我觉得那像是在给我孤寂的灵魂搔痒;铁锅里哧哧作响,我觉得那是生命的狂想曲;白案房里飘出阵阵面食的清香,我觉得那是佛道的气息已经完全渗透了进来,是我把这气息带来的,是我使佛道的气息不仅弥漫了我现在的全部生活,也弥漫到了我的全部历史里,所以我甚至可以在猪圈里也闻到馒头包子的香味,我欣慰地看到那些猪们也都一个个闻着香味甜蜜地睡着了,我觉得它们也许能在梦里做一些我曾做过的梦,升天得道,长生不老。

是的,不恨。不是我认为恨没有用,而是我认为食堂非但不是折磨我的一座地狱,相反,倒是它忍受住了我的种种可耻的诽谤,宽容地收留了我这些年,成了我的避难所,豢养了我这个迷失了生活和精神双重家园的孤独行者。亏了它,我才得以活下来,否则我现在恐怕连骨骸都找不到了。根据我现在的处境看,我想我跟它的关系实际上已经断绝,疾病不可能使我回到它的里面,下岗制度也明显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但我却从未有过地强烈地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工人。我终于用十几年的时间完成了一个剧变,即从精神上跟我原先的那个知识分子家庭彻底斩断了联系,使自己在精神上跟食堂融合了。实际上很早以前我就想这样做,可每每一到关键时刻我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文化等级观念和对工人阶级的鄙视态度就出来作祟,将我从精神上拉回到知识分子的行列里,以伪知识分子的可笑心态蔑视着供养我的这个阶级,用最可耻的所谓高尚思想的刀片将它千刀万剐,尚有不尽之意。在这种极端的矛盾里挣扎了这么多年,我总算在这个晚上挣脱了高贵的牢笼,平息了内心深处的这种撕绞的伤痛。从此我不再分裂自己,人虽离开了食堂,但心与食堂紧密相联。我要我的血管里淌着肥腻的猪油,周身散发出浓烈的炊烟,食堂的一景一物都定格于我的头脑,它能在任何时候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方式出现,跟当时我的思想、情绪和感觉争夺支配权。食堂就是我,我就是食堂,一座活动的食堂。余生我都将背着食堂这个明显的、特殊的、庸俗的标志去修练我的道行,寻找通往天庭的近路。

我想我应该爱它,彻底补赎过去的憎恨的罪过。

可细一思量,又觉得这似乎有矫枉过正之嫌。爱会使我沉湎其中,而它对我的意义,毕竟只是一种手段罢了,就如同我的灵魂对我的肉体来说也仅是一种手段一样。我对它的正确态度似乎应该既让它永远寄生于我身上,又学会忘掉它。所谓的忘掉不是说挖空我这十几年的人生,而是把十几年人生的客观载体拿掉,好比食用带壳的果子,应把壳破掉,只吃里面的肉。

第十七章 牛年十六

牛    年

原本一直落在新年里的大雪提前落到了旧年的年底。我懂得大雪的意思,它是想赶在我生命的一纪里给我划一个圆满的句号,想为我确定一个时间轮回的模式,这样才能更好地保留精神的轨迹。它的好意我绝对是领的,可也觉得它未免有些罗嗦,我怎么会忘却自己的精神轨迹呢,就算我存心遗忘,残酷的现实也不会允许我背叛自己。

我以前是很憎恨社会主义的,但现在完全改变了,我热爱它,支持它,希望它永远以浩大的恩德滋润我这堆龌龊腐烂的朽骨臭肉。可事情总是这么怪,我憎恨它时它紧紧地拥抱我,生怕我跑了似的,一旦我热爱它了,它却又无情地抛弃了我。看来社会主义确实是一个怪胎,总让人哭笑不得。资本主义的刀刃寒光一闪,终于朝我砍来。那股刮了很久的下岗风呼呼直响,飕飕地卷到了我身上。我被迫做出决定,是继续全休,把希望寄托在今后未知的岁月中,还是带病工作,先求得一片安全的生存空间。我对痛苦是早已麻木了的,然而面对逼人的窘境,仍感到万分难受,偶尔真的好像又体会到了当年红日当空的那种感觉,甚至更糟,因为当年再痛苦,可死亡的预感是淡薄的,而现在我仿佛已经听到了死神前来勾魂的声音。我追求的是修道升天的辉煌,就算修不成道,只要能一直修练着,最后哪怕出现了我不希望看到的结果,我还是能接受的。但无法修练的弃世,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觉有些埋怨念无和尚,他确定的那两道关隘我应该已经全打通了啊,怎么突然又出现一个更大的关隘,您不会是存心耍我吧?我不愿意相信这种猜测,可似乎现实里存在一种气氛,强迫我相信。我不得不又庸俗了一回,硬着头皮,去跟人通融交流了一番,希望能缓解一下压力,以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哪怕是赢得一点点宽松的环境对我来说也几乎等于海阔天空。现实的紧箍咒真紧啊,跟我有直接关系的人们,谁都不松手,他们死死扣住我的命门,将我推来搡去。我像波涛里的一叶扁舟,风起云涌,惊涛拍岸。焦头烂额之际,我突然明白了这般困苦的原因,我实在不该跟社会、跟单位较劲,因为这无异跟自己较劲,照往常的经验看,但凡陷入这种窘境,我从来都是输家。在外面这个物欲横流、强权压迫的世界里不可能有我需要的答案。我应该去我的永恒的家园,那是我精神的打谷场,是我勇气的搅绊机,是我喜怒哀乐的收容所,是我随波逐流后最舒适的宁静的港湾。显然,答案在那。

我回到了山谷,回到了大雪里,回到了洁白的世界,任由黑暗的心在洁白里飞翔。可这是飞不出多远的。整个宇宙天空仿佛全飘满了雪花,它们不断撞击我的心,撞得我生痛生痛。奇怪的是倒不觉得冷。也许痛是一种剧烈的生理反应,唯其剧烈,便生出了磨擦,于是就有了热量。我似乎也可以因此从痛苦中清醒一点,应该知道这种绝境跟以往的绝境是不同的。差异首先存在于灵魂中,灵魂的特质似乎又可以使我忽视其他的因素。

生与死。

原来先前疾病的问题只是一道小小的生死关隘,甚至都算不得隘,顶多算一道壕沟,那是上天在考验我之前对我的心理做的一个小测验,它显然不完全相信我有跨越一道雄关大隘的勇气和能力,想先解决我有没有玩这个游戏的资格问题。在小测验面前我得了满分,所以,这道雄关大隘就立刻出现了。

雪山远眺万里愁,桔子洲上水长流;

寻常飞鸟绝踪迹,梨花带雨满天秋。

似乎不可思议,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但这是真的,在这纷纷的大雪里,我竟然感到了很浓很重的秋意。好像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大雪之后,对于寒冷我不仅已经能够忍受,而且非常习惯了,再说重点,也许都可以说喜欢,因为我近来渐渐发现,每当我心里淌过一道寒流,随之而起的必是一道亮光。

山谷里的雪分布得很不均匀,这当然取决于林木的作用。稀疏处,雪花就飘得格外欢畅,稠密处,则零零碎碎,也不知雪花是不好意思在这种地方飞舞,还是它们很看不起林深茂密的幽谷。我自然跟它们相反,我得往深处走,我似乎有种奇怪的想法,仿佛峡谷愈深,我的思想就愈深。当然,这也许会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即峡谷愈不可捉摸,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思想也不可捉摸呢?此情此景,要做出这样的结论其实是很容易的,可我却不肯这样看问题,我觉得在前一种奇怪的想法被确认的情况下,这一种情况倒可能不会发生。

回头一望,我吃了一惊,幽长的峡谷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条绿白相间的阴径,然后又迅速变得很像是我的一条人生隧道,翠绿,苍白,黯淡,阴冷。

我开始了回忆,断断续续的回忆。有时也分不清到底是回忆还是思念,因为回忆什么,思念什么,我心里都没一点谱,与其说我希望这样,倒不如说我厌恶这样,在过往的岁月中,它们带给我的好处可以说微乎其微。

徜徉,飞翔,遨游,山谷向我提供了一切尽情游玩的方式,我却觉得很虚空,我觉得我什么都干不了。我东张西望着,又想到了山顶上的太上老君,希望他能撒下睿智的道光,照亮这长长的幽暗的山谷走廊。

我感觉我可能走不出这条山谷走廊了,因为它仿佛被这无边的大雪扩大了无数倍,拉长了无数倍。它向前,向山的不可知的深处,向山的灵魂所在之地,无限地延伸着。我走过了爱晚亭,走过了池塘,走过了萧萧竹林,恨不得一下就走到它的尽头。往常,这种事对我来说就像在自己的房间里散步一样容易,但今年似乎不行了,一切我所熟悉的景象不仅无限膨胀起来,还不断地重复着,山谷里的每一个地方仿佛都是一处包罗万象的世界。大雪使它们的境界豁然开朗,使它们披着银色的外衣,华光夺目,熠熠生辉。我一次次地超越了爱晚亭,又一次次地回到了爱晚亭。我走不出去,但又必须在这走着,这是我的宿命,我的规则,最最重要的是,这里确确实实是我的家。在自家里行走,即使毫无道理,谁又能说走错了地方呢?

一声哀鸿,掠过长空。雪花有时会凝固起来,形成一片花花点点的苍穹,似乎带一点色彩,然而又更显其素白。我便在雪花里获得了启示,觉得时间也是可以凝固的,它的凝固还不单单是物质的属性,也许更多的是同化万物后九九归一的寂静,在寂静中走向时间和空间的不可知的最深处。

过去,现在,未来,痛苦,希望,忧伤,悲愁,爱恨,名利,兴衰,荣辱,恩仇,亲疏,贵贱,这一切的一切,它们曾经是我生命中的独立元素,以各自不同方式带着不同目的跟我斗争,向我发起一轮接一轮的猛烈攻击,或者骚扰我,麻烦我,纠缠我,散发出各自特有的毒素残害我,它们也无一例外地在无数次的对抗与纠缠中获得了胜利。但以眼下这座山谷里的情形而论,我觉得它们全都失去了原有的风格和特点,更失去了曾经的战斗力,混合成了一种只属于我的独特的生命旋律,说直白点,它们杂烩成了我的一种文化体系。

十二年了,我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过我的精神与肉体的所有体验都将变成文化。不过回忆当年那个红日当空的奇异景象,我的情绪的起起落落,对此并非没有一点预感。后来我相信,实际上最真实的存在有时恰恰不容易让人看到,而虚假存在的东西却往往被人误以为千真万确。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雪花,无比喜悦。我知道,能够在这种美妙的自然境界中体会出文化的境界来,绝对不是偶然的,它一定揭示出了某种属于我个体的真理,这种真理可能将如大雪一样的晶莹剔透,洁白地飘洒在我以后的生活里。至于它的寒冷,却是我不怕的,因为我心早已寒透,相反倒跟它有共同之处,所以它的这个特点除了诗意,并没有实际意义。

有天晚上,出现了极其怪诞的景象。大雪依然飘飘洒洒,夜空里却出现了一轮弯月。那月的影子很像漫画家笔下一个嘲笑着什么人或者事物的大头胖娃娃的冷笑的嘴形,轻轻吐出一口雾气,嘴唇总是显得那么单薄,使人觉得他的嘲笑还包含有鄙视和某种难以明说的恶意。我喜欢这个漫画的嘴脸,因为我觉得它似乎也代表了我现在对整个世界的态度。我便坐在一块岩石上看月。大雪很通人性,竟突然停止了飘扬,露出极其干净的夜空,让我好仔细观赏。

忽然,响起了一串钟声。这是麓山寺的钟声,每个晚上,它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响起,仿佛吹散的一团佛气,弥漫了整整一山。今晚的钟声似乎非比寻常,显得尤其悠扬、旷远、深沉、博大,它舒缓均匀地将月亮和山谷联接了起来,使人觉得月亮好像成了山谷的月亮,山谷成了月亮里的山谷。这种相隔遥远而和谐统一的景象令我不禁十分激动。月儿的光辉就愈发的厚重绵长了,深深地浸入我的心灵,仿佛在给我被现实撞击得非常疼痛的心涂抹一层止痛药水。药水非常见效,我原以为不知要消耗多少个雪夜才有可能转好的苦痛的心果然立刻产生了舒服的感觉。月儿越来越透明,好像会透明成一弯玻璃,将它后面的更为深邃的宇宙展现给山谷。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它们像玉珠儿似地一颗颗地滚下我的脸颊,滴到了岩石下面的池塘里,搅乱了平静的水面,使得塘底的月影仿佛立刻变幻成了万千个月亮,然后又乱七八糟的、重重叠叠的堆积在我心上。起初我对自己很是怪怨,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刻表现出如此莫名其妙的缠绵缱绻,如此的情感脆弱。但我细细琢磨了一番,并找不到缠绵缱绻的根据,亦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酸楚,于是我知道了,这不是伤心的泪,而是喜悦的泪。喜到极致处,唯有泪几行。

我怎么能不喜?大雪的夜晚的晶莹的月,千古一遇之月啊!换句话说我跟千年以前的时间相通了,我跟千年以前的空间相容了,这正是我修练所求的境界,于没有历史中创造历史,于没有现实中创造现实,最后于没有未来中创造未来。

淡淡的月色像一片薄薄的冰块在山谷里滑行,它不停地滑动,看着要滑出去了,却不知怎么还是在山谷里。山谷将它推不走,它也不肯离去。钟声则在月色的滑动中悠悠地响着,拉长了幽深凄清的嗓子,用它的每一个音符敲击月色的表面,仿佛一柄无形的鼓捶敲在一面薄脆、宽阔的银白的锣鼓上。鼓点带着颤音,似乎非常地幽怨,便拉得愈来愈长,最后撒出漫天的音符,将洁净的宇宙全部覆盖住了,以至有时让人觉得月色反而有些黯淡,像是成了钟声的陪衬,忧伤地落魄了下去。

太完美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完美的一个夜晚,钟声跟月色融为一体,彼此不分。刚才我还有点嘲笑自己的眼泪,此刻觉得那泪实在是流得太值得了,我相信每一滴都流进了钟声和月色里,都成了钟声和月色的一部分。我的泪是它们的臣民,我的心自然更是它们的臣民。在升天之道的修练尚不能一蹴而就的时候,让庸俗的心去预先感知天道华丽的清扬与圣洁,在臣民的这个境界上先跃升起来,应该说也不失为一种非常浪漫的收获吧。

我希望这份难得的喜悦之情长存,便任由泪水流淌。它就淌得仿佛成了另一条小溪流,我还听到了它清脆的声音,叮咚作响,欢畅无比。当然,偶尔也会凄婉哀绝,泪花翻飞如雪,仿佛演绎了山谷里的别一个雪天。客观地说,头几滴泪珠儿,我认为是正常的,但流成了一条小溪,虽然欢畅,我还是非常意外。我不禁掬一把尝了尝,清涩微苦,它的比重明显比山泉要大,给我一种沉凝厚重的感觉。我顿时又明白了。这哪是什么眼泪,它实际上是十数年的忧郁和哀愁,十数年的困惑和追求,十数年的不平与挫折,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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