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消除我的业罪吗?”
“当然能,不然我找你来谈佛干什么?”
“容易还是不容易呢?”
“那就看你的道行了,你一直不信佛,现在临时抱佛脚,佛是个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但心诚则灵,佛又好与人为善,我想你也不必担心很难。关键是,你到底有多心诚。”
我被问住了,老实说我还真回答不上来。我当然希望自己是至诚的,可一想到我上山来是为着寻找更多的母爱,似乎与佛道的诚心没有关系,我就有点茫然。我不能说不寻找母爱了,可要临时改变主旨,是不是得大于失,我实在拿不准。如求念无做裁断,他也许根本不知我的“母爱”为何物,诘问起来,殊为不美。忽然,我心下一动,觉得念无的话里还是有问题,他要求我心诚,固然没有错,可未免过于虚幻,究竟是哪方面的诚呢,是消业的诚,还是求佛的诚?前者当然是绝对的,可他若指的是后者,那我肯定达不到要求。
念无确有道行,敏锐之极,看出了我的犹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说你很难摆脱某些尘世欲望的纠缠,你接不接受?”
我沉吟了一会,轻声说:“也许吧。”
“那就麻烦了,那就很难消除业罪。”
“人非草木,怎么能完全摆脱欲望的纠缠呢?”
“问得好!其实佛家也不是完全要人摆脱欲望的纠缠,就拿我们自己来说吧,每天吃斋念佛,似乎无欲无忿,可实际上我们吃不是也想吃味道好的饭菜吗,馊饭馊菜我们也不喜欢的,衣着穿戴,僧服直裰,不也有好坏之分吗,至于庙里众僧,何曾有过完全平等之权力?其实神圣的佛堂跟尘世一样,也有阶级之分,小门子劈柴喂猪,担水种菜,辛苦不辛苦?主持方丈,青灯打禅,坐享其成,好不快活!这种区别是如何来的?不就是人的欲望所至吗?出家人又哪里能够绝对免俗!所以欲望是可以有的,但,必须有度。所谓度,就是说你的欲望必须符合你的现状,如果你的要求超过了你能力所及的范围,那佛门就不能支持你了,这是因为你实现不了欲望,精神必然陷入一种分裂状态,多半会让你的言行举止不符合‘人’的规范,这一来,往大处说,肯定给社会带来麻烦,往小处说,容易使自己丧失理智,在生死之间迷失方向。其实佛门教义哪里真的能使人修来世的富贵,还是在让你修这一世的福运啊,所谓来世的思想不过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幌子罢了。”
我只觉浑身一震,顿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你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还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欲望?”
念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拉起我走到讲堂右边一处角落。那里立着一道佛龛,供着双手合十的观音菩萨。观音站在一个小佛台上,佛台是一个一尺见方的金铜台,正面铜色鉴人,闪着幽暗的青光。
“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自己是一副什么嘴脸。”说罢,他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我便朝铜台镜看去。一开始没有看出什么,我觉得这跟平常照镜子差不多,一张十分典型的忧郁的面孔,眼里扑闪着迷茫的光,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嘲笑。略有不同的是我在里面显得有点苍老,显然跟铜镜的质地有关,多么明亮的东西映在里面都会变得朦胧和阴暗,更何况我这张被种种人生挫折扭过来扭过去的脸,自然难免显得阴森。难道念无就是为了让我看出这么一点区别来吗?我立刻想到念无可能有别的更深的意思。我瞥了边上的念无一眼。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我差点笑出声,不过总算是被念无静谧肃穆的表情给镇住了。便又照了照铜镜。这一下不打紧,我只觉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起来,一种恐怖的感觉从脚底直传到头顶,每一根头发仿佛都凉飕飕的,好像那一大片黑乎乎的荒草地带已不是我的须发,而是一片滴着黑血的冷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头皮上。简直不可思议,镜子里的那个家伙竟在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完全变了样,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朝我瞪着血淋淋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一副饿疯了的样子,好像要朝我扑过来吃了我。我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亏得念无轻轻托了一把,我才站稳。我不敢看铜镜了,只是看着念无,我疑心念无对那铜镜施了什么魔法,使之呈现出令人惊惧的魔术般变化。但念无的脸上却仍然是一片秋水的宁静,缓缓地流淌着它那跟佛堂四壁一样没有表情的表情。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我不敢。”
“南无阿弥陀佛,你再照一照。”
念无的声音初听似乎很平淡,甚至都让人感觉不到他是希望我这样做,更像是自言自语。然而稍一品味,我却马上觉得他那平和的语气中似有无尽的力量,绵绵不断地朝我逼过来,使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按他的要求做会是什么后果。于是我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又照了照镜子。那个恶魔消失了,我的忧郁的面孔重新回到了镜子里。
“是菩萨显灵吗?”我愚蠢地问。
“你又添了业罪。”
我明白过来,立刻抽了自己一耳光。念无立刻指出:“再添业罪。”
我对于不添业罪已不敢抱有任何的指望了,反抗佛法教义之心顿时彻底灭绝。我卑恭地说:“我知道我对自己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就我自己而言,已不可能脱离苦海,敬请烦劳大师指点迷津,劝化残生。”
“这是一面照妖镜。所谓的妖,不是鬼怪小说里的那种妖精怪兽,其实就是指的人的欲念。一个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欲念就生什么欲念的人照出来的是人的面孔,而一个总是生有自己无法实现的欲念的人照出来的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恐怖的魔怪,那是你扭曲的灵魂,被菩萨放大后罩住了你的面孔。老实说我都被你吓了一跳,我本以为你经历了这些年的磨难之后,应该对人世已经灰心丧气,不会再有多少膨胀的欲念,哪知你的魔怪的面罩依然如此可怕、恐怖,这是一种超过了恐怖本身的恐怖,其实质是按十数倍计的,你知道吗?噢,天啊,所以我纵然修佛经年,竟也被吓了一跳。你说说看,你的业罪有多大?”
“为什么存有过分的欲念是业罪呢?”
“因为你实现不了,必然为其所困,也就等于说你肉体的苦和精神的苦都是自己给予自己的。不要以为自己对自己犯罪就可以得到宽恕,佛家认为这种罪孽其实比你对他人犯罪还要严重,还要不可原谅,因为对他人的犯罪一般来说倒还符合人的恶劣的本性,可对自己犯罪符合本性吗?故天下至恶,莫过于戕害本性。这面铜镜照过不知多少人,我还从来没看见谁照出过像你刚才那样的丑陋的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