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曰:溪岩筑小屋
她曰:洞洞轻烟凝
我曰:山山翠微隐
她曰:氤氲共紫气
我曰:落枫卷云雾
她曰:流泉闹空山
我曰:松柏送春水
她曰:秋光愁弄人
我曰:雪色凋情心
她曰:梅雨浑秀气
我曰:荷风荡萧林
她曰:日夜有笛声
我曰:从来无知音
她曰:可怜一杆竹
我曰:悠然随时令
她曰:桂树不常香
我曰:花开无四季
她曰:回首踏山处
我曰:万里春江清
……
“我不服,”她梗着脖子说,“你胡说,松柏送春水,这话不通。”
“哪里不通?”
她理直气壮地说:“松柏是死的,而春天的溪水却是最活跃的,死的东西怎么能送活的东西,不是胡说是什么?”
我鄙夷地哼了一声,说:“比方你远走高飞了,念我们露水夫妻一场,我当然得送送你。怎么送呢,难道能跟你走不成?当然是站在山上,看着你一去不复返的背影,默默地承受你留给我的悲伤和痛苦。送别只能是静的送动的,松柏是静的,春水是动的,松柏送春水,再贴切不过,何错之有?天啊,你怎么能说松柏是死的呢,这山上哪一样东西是死的?我告诉你,山上的一切,哪怕一粒尘土,一缕烟雾都是有感情有思想的,甚至它们比运动着的东西更能准确地表达山的精神。你根本不懂,胡乱批驳什么!倒是你的句子才真正不通呢。氤氲共紫气,这叫什么话!我在山下住了二十多年,山上又住了一年多,从来没见过紫气。狗屁不通。”
她依然不服,拉长脖子,眨着眼说:“那还有山山翠微隐呢,你怎么解释?翠微是苍绿的意思,苍绿满山,如何隐得去?这个隐字好像用得很好,其实荒唐。”
我咂着舌说:“又不通了,又不通了。翠微是苍绿,但不完全,应该是苍绿隐约的意思,正合着我的隐;另外,翠微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山腰。我不仅用得对,还用得极巧,一语双关,妙不可言。”
“强词夺理。”
“不要胡搅蛮缠,不服你可以继续对,输了就得服输。”
“我没输。”
说完她拔腿就跑。我早就习惯了她这一套,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就追了上去。我追得还挺艺术的,绝不马上拿住她,对我来说也许用驱赶两字更合适些。我非要赶得她跑不动了,才开始干正事。这情景有点像一只顽皮的猫追一只愚蠢的耗子,耗子总以为自己能逃脱天敌的魔掌,实际只是陪天敌搞餐前运动。于天敌而言这样做无非是为了餐后更好地消化食物,可于它而言,则实在是残忍之极。可怜耗子却永远不明白这个道理,不然坦诚地等待被食用或许倒可以叫天敌觉得索然无味,情绪如果不是很高的话,放它一马也未可知。
山谷里的游戏,似乎是很摧残人的。我发现明月瘦了,一如天上的月,在这个月里它像一弯柳叶似的样子特别多,多得令我心碎。我以为,夏天的夜空是那般热烈,又有群星拱卫,月儿自然喜欢表现,就圆得十分灿烂;秋天的夜空依然有夏的痕迹,月儿也不好意思收敛它的风姿;至于冬天,夜空被凛冽的寒风刮得干干净净,显得极其的深远高旷,月儿不易受到损伤,故而也是较圆;但春天就不同了,我总觉得这个季节的夜空是最萎缩的,一半是对冬的留恋,一半是对夏的向往,搞得很没有主心骨,宇宙上下,天地方圆,便处处显得很混沌,模糊不清,没有什么营养的样子,那月儿自然就削瘦下来。明月的瘦一定与此有关。通过这段日子的交往,我已然感到,她受天上那个明月的影响极大,上面那家伙稍稍打个喷嚏,她就会感冒一下。她一感冒,我就着凉。我一着凉,岳麓山就会云遮雾罩。
好大的雾啊!我在山谷里走着,几步开外就是白茫茫一片。有好几天没看到明月了。天上的我不去管,地上的则委实让我烦心。李白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但他好歹还有锦绣文章,还能够抽刀断水,举杯消愁,更可以纵一叶扁舟散发江湖。而我呢,孤独遗世,无处可去,文不成武不就,江湖于我,凶险无比,扁舟于我,亦是难以驽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举杯消愁。可实际这哪里能消愁,根本就是愁更愁,愁得仿佛万劫不复了。
明月开始了冲刺,一个星期都难得露一回面。笛声破碎了,歌声也有气无力的。我能理解她现在的苦楚,并不怪怨她,控制住自己,不去她的房间打扰她。有时实在思念得厉害,便转到她那间房子后面的山坡上,藏在茂密的树林里看她伏案苦读。只要不下雨,她的窗户总是开着的,她的书桌临窗摆放,她面向山林,惨白的灯光布满整间房子,没有任何背景,她端坐于桌前,看上去就像一张剪影。偶尔她动弹一下,拿一本书,捋捋头发,或者睁着亮晶晶的大眼望着我这片山林出神,不知是想心思还是想功课,整个模样便会立刻显得生动而诱人。每当这时,我总喜欢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张开翅膀飞出树林,钻进了那扇窗,把我的爪子搭在她的身上,吓得她惊恐万状,厉声惨叫。可惜我根本飞不进去。这段距离虽然很近,不过三十多米,但感觉上却像有三千里之遥,那剪影也很像是月亮上嫦娥的倩影,隐隐约约,让人觉得美仑美奂,却又看不真切。
这片茂密的树林,渐渐成了我的依恋。虽然四周常有毒虫青蛇、夜鹰臭蚊的骚扰,我却丝毫也不害怕,我甚至还把它们的威胁当成是对我的支持和鼓励。因为我实在是不能不如此,否则就没办法把躁动的心摁下去。我发现,明月的注意力很不集中,那种专心致志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就总会被她的一种明显的厌倦情绪打断。这一点很像我。看来喜欢艺术的人都有这个毛病。然而我又想,追根溯源,这毛病应该不在我们身上,我们更不应该为此负任何的责任,因为艺术和基础课目实在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而社会的规矩却是必须学好后者才谈得上去追求前者。正是这个极其荒谬的制度才造成了我今日之悲哀,我不知道同样的悲哀会不会也出现在明月身上。想到我从前坐在书桌前学习数理化时的感觉,再对照眼前的明月,我在极度的痛苦中充满了对整个社会的仇恨。
这天夜里,大概碰到了难题,明月烦躁极了,就扔下课本,拿起笛子,站在窗前吹了起来。她吹的是一首《梅花三弄》,呜呜咽咽,音律忧伤,仿佛透着一股山林的清寒。我又流下了一行眼泪。我完全说不清这眼泪是为什么流的,只是止不住,就好像山坡下的潺潺溪流,点点滴滴,每一点每一滴都伴奏着山谷,却又叫人不知所云。我这段时间的眼泪特别多,可奇怪的是我往往又找不到它的原由,它有时真的很像是心里淌出的一条清泉。但我知道,它的本质是浑浊的,它内含丰富,曲折蜿蜒,是从多年前我的懵懂岁月淌到现在的。正如真正的山泉,绝不告诉世人它的最终目标,它一面替人洗刷着忧伤,一面又将忧伤流进人的每一个毛孔里。我曾为它感到极度的羞耻,眼泪是男人脆弱的证明。不过经历多了,看法就变了,男人的眼泪其实最珍贵,一滴泪珠就是一个故事,一滴泪珠也能幻变成无边的海洋。
明月的《梅花三弄》吹完了,我的眼泪还没有停止。也就是说我的眼泪似乎比传世名曲更富于韵味,更有音乐的特质,是生命中的音乐,或者是音乐中的生命。
不知是不是在冥冥中受了我眼泪的感染,次日晚上她又吹起了笛子,是一首《花泣》。乐曲低缓深沉,亦怨亦述,我感觉她好像在笛声中呜咽,跟我的呜咽产生了共鸣。我在树丛中看到夜空的那轮弯月似乎也有些受不了,便掩面隐到了云层里,这一晚再没露脸。
那一天,明月结束了全部考试。那一天,我到处找她;但哪都找不到,她好像突然在人间消失了似的,连一点味道都没给我留下。我本来骚乱欢腾的心便仿佛掉进了深渊。我像一只无头苍蝇,满山遍野地寻找,在溪水边上拚命地敲打岩石,想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让她现形。然而白天过去了,晚上也过去了,她没有出现。我通宵未眠,清晨,看到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来的那一刻,我的情绪几乎到了疯狂的边缘,恨不得把这座山给烧了,发泄我的愤怒。
第二天她还是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我坐在那块属于我们的岩石上,情绪开始降温,静静地揣磨其中的奥秘,我觉得一定发生了极其特殊的情况才出现了如此令人百思难解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