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亦流去,吹笛又一年;桂花非时令,黯淡凋水边。
雾迷朱张渡,情疑晚亭前;池塘映月影,嫦娥舞翩跹。
又词曰:
黄花草,林中鸟,一鸣山外知多少。伫倚青楼望征棹,片帆断流处,珠泪随江涛。
回词曰:
莫夸情,苍天从不造痴种,麓山尽游影,盛不下一番钟情?何必天涯逐浪花,但有一滴清泉,足慰客人心。
又词曰:
数年梦魂,几番风雨红尘,小溪淌过九回肠,任汝取几滴,一山为证。
回词曰:
信步峡谷口,歌声颤,笛声抖。有情风卷望江楼,千里彩练系青山,学不会云开雾散,仍是竹影含羞。我愿再吹笛,只是流水莫吟花,三月春风依旧。
又词曰:
水不吟花风吟花,千吟万吟都是吟。料想也是风尘里,一歌女,绝佳丽,怕吟如此空长笛。石阶下,看竹林,管管都将风吹去,嫩叶绿水日夜滴。
回词曰:
杀头郎,破吟口,风吹竹林须住手。流水从来不争春,为何逼情急吼吼?莫道清笛吹不透,岳麓空山静,忧心闹野狗。
又诗曰:
现世凡尘尽恶狗,家养只会啃骨头;
疯吼柴门扰四邻,彻夜狂吠无时休。
我狗绝不乱开叫,亦不给人当走狗;
劝汝拂拭秀眼开,岳麓山人一好狗。
第九章 牛年八
回词曰:
好狗坏狗侬不管,侬只静待三月三;
非是桂花羞见人,春水不负岳麓山。
休再巧言引笛声,岩树轻哭诗词烂;
倦鸟还巢细思量,郎君也须多凭阑。
我手握锥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这根铁器跟我身上内外(也就是精神和肉体)的两根物器便不断地进行这样的运动,同时又互相较量。最后,这根锥子输了,肉体上的锥子也输了,居然是我最不希望它赢的精神获得了胜利。我只能承认,那女孩确非俗物,不是我能用诗词就可以征服的。才情上她并不让我,精神上则明显已超然于我之上。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在这种事上,男人永远都是输家,至少刚开始肯定是输家,而且必须甘当输家,游戏才进行得下去。这样一想,我失落的情绪便稍有缓解。冬天马上就会过去,春天的脚步声已隐约可闻,我只需要一点点耐心便可以了。从时间上说我还是必胜无疑的。
可哪知道,这耐心持续不过一天,便被一场罕见的大风刮得干干净净。我开门去看,发现整座岳麓山被收拾得十分清爽,好像连一片落叶都看不到了。这样一种风景,似乎特别能勾人情愫。我原本无奈的心情就突然变得亢奋起来。我强烈地思念着那个女孩,她的音容笑貌仿佛浮现于眼前,搅得我再也无法安宁。似乎已经触摸到的春天便立刻又飘然远逝,要再次触摸到它,我觉得那一定得等上一年半载,这是我绝做不到的。所以我感到还是得把诗词写下去,我不信那已经发芽抽穗的枝头就硬是不能被我的诗词立刻催开一朵艳丽的花朵。
可是这会再拿起笔,却是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感觉,连一丝一毫都找不到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江郎才尽,这使我不再怨恨那个女孩,因为如果她跟我继续玩诗词,我准定难以为续,那即使等来了春天也会见不到她。幸亏她中止了这场文学游戏。不过我推已及人,估计她可能也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以绝决的态度制止我的进攻。这个可能性极大,因为她如果能玩下去的话没道理不继续玩。如此看来,倒是她先露怯了。我便又得意起来,觉得她的露怯无形中给我以后的进攻加了一份保险。
我高兴了一天。
可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情绪太不稳定了,很快就又给忧伤弄得六神无主,浑身乏力。 这几天经常有笛声和歌声传到斋楼。婉转悦耳的旋律给我送来阵阵清香。有天晚上,那些旋律仿佛全部压在了我身上,轻轻敲击着我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根神经。我彻底失眠了。在这段感情真空的日子里,我想象不出应该怎样才熬得过去。我的横劲又上来了,不行,我必须打破她的封锁,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个下午,我旷了半天工,来到我跟她相见的那个地方,找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小岩洞,躲了进去,等她到来。应该说这是个见面的好办法,我直纳闷怎么早没有想到这样做,老跟她对什么屁诗,对来对去还是对不上眼,不如这般直截了当。至于能不能等到她,我是一点不怀疑的,她一定以为我接受了她的约定,整天只顾张望春天呢。
岩洞里居然很温暖,这是我没想到的。末冬的寒气威力虽不猛,却是最透彻的,可以把岩石冻得比冰块还要冷,怎么却没有透到这洞里来呢?我就在这种疑惑中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看着山外归林的燕雀停在小溪边喝水,或在树枝上料理疲惫的羽毛,听着它们互相打招呼,夸耀一天的收获。我还看见溪水里游动着一条孤独的小鱼,看见松枝上有松鼠爬来爬去,它们贼亮的眼睛在黄昏的气色里发出幽幽紫蓝的光,把山林点缀得似乎颇有那么一点黄昏的生气。我是最会听这个时候的山的动静的,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个时候的山最有学问,最有韵味,最有魅力,最令人舒服。我听到在山里游玩的客人都下山去了,除了我,这座山上没有人了。我开始感到失望,觉得可能白等了一下午。
但是且慢,我隐隐觉得从山下传来了脚步声,细碎细碎的,虽然离这还较远,却已先将一股我熟悉的香气送了上来。那当然不是化妆品的香,而是笛子的香,诗词的香,大雪的香,并且鼻子是闻不出那种香来的,非得用心才能闻到。那股香气不仅沁人心脾,还仿佛电流似的,顷刻间电得我浑身颤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一只皮球,被人踢得满地乱窜。顿时,我只觉眼冒金星,两眼发黑。显然我太激动了,也许激动到极点就会变成一种跟疲倦或者恐惧十分相似的症状。我无力地趴在洞口,晕了过去。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就在这一小会工夫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先是变成了一条小溪,然后小溪变成了一条青龙,青龙吐着鲜红的舌头,不停地喝山涧的泉水;后来喝成了大腹便便,便一头钻进了一只洞里。那只洞好像就是我现在所呆的小洞。青龙太长了,而这只洞太小了,根本装不下青龙,可青龙不管这个,拚命地往里挤,好像钻头一样猛烈地钻击着岩洞。令人奇怪的是它这样钻洞并不是想给自己筑一个栖息的老窝,而仅仅只是想把刚才喝的水全部吐在洞里,其目的之简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小睡了片刻,慢慢清醒过来时惊喜地听到了一缕悠扬的笛声。青龙钻洞的声音便立刻消失了,它好像也被那笛声吸引,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运动。笛声袅绕在夜幕渐浓的山林里,和着溪流的音律,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它是我熟悉的,却比我熟悉的更优美,更让人愉悦。我本来已经恢复了力气,却再次不能动弹,完全陶醉了。我深刻地理解到,离音乐越近,就越接近音乐的本质。她就在我这只洞的上方,站在那次她爬过的松树的边上,夜幕中是一道被风轻拂的倩影,我觉得好像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把她抓住。
岩洞,清流,松树,笛子,佳人,青龙,山风,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不断地变幻,渐渐的,我几乎根本没法分辨它们了,更不可能了解它们的区别。它们仿佛远古的晨钟暮鼓,将源远流长的历史展现于我眼前,又好似现在的山寺空鸣,将庸俗的感觉、情爱和苦痛堆积于此,强迫我一点一滴地消化它们。可怜的我啊,又哪里去获得这样的消化能力呢?
今晚的笛声的确是最动人的,简直就是满天星辰,是那一弯冬月。我一边欣赏,一边细细品味山谷里的风景,看枝头上挂着的星月,思想像夜空中的云团一样飘来飘去。
许久,我听得如痴如醉,一时情不自禁,竟慢慢爬出洞口,站在岩石上,对着上面的吹笛人打了个招呼:喂!
那个倩影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笛声戛然而止。
“谁?”
“别紧张,是我,一条不咬人的野狗。”
黑夜里我听到那人轻轻舒了口气,一股很轻柔的凉风从她那里缓缓地吹了过来。但马上我就感到那凉风忽地变得很坚硬了,像一道无形的寒光刮在我心上。我能觉察出那人的心境在这很短时间里的微妙变化。当她确定了黑夜里冒出来的这道影子不是危险之后,她立刻为我没有遵守她的约定而显得十分恼怒。尽管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山风传导着她的冷酷,月光输送着她仙狐一般苍白的青辉。
“你来干什么?”
“想见见你。”
“你是不是觉得曾救过我,就有随便来打扰我吹笛子的权力?”
“我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