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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1 / 2)

>纯是从山上的哪片树叶、哪滴泉水或者哪颗石头里变幻出来的。它也许不带有任何人的感情,却可以把人的所有感情和思绪全部融化掉。我最喜欢这样的诗词,因为它是大自然的创作,大自然的作品无不是经典,而从这座经典的岳麓山上产生的东西那就更是经典中的经典了。

在一个朝霞烂熳的清晨,我看见东方的日出格外鲜艳,我的野心被它一下吸引了过去,成了它万道霞光中的一道特殊的光束。后来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整座峡谷好像都尾随我奔向了东方,尽情地吸吮那一片红色的光芒。

虎  年

虎年的雪下得颇有点虎势。那是刚刚跨越年关的一天,从岳麓山背后卷起一股狂风,直冲霄汉,仿佛一把利刃将絮状的白云切割成万千碎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就是一场好大的雪。红楼梦里说丰年好大雪,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今年绝对会是一个阴郁、枯涩、暗晦、毫无希望的年份,跟“丰”是绝挨不上边的。往年我不怎么在意雪,一是因为南方的雪下得没有意思,一年顶多就那么一两次,每次一两天,好像天上的哪个神仙在摇一树桃花,很快就摇完了,即使连人迹罕至的山谷小路都不能完全覆盖住;二是因为以前我心里装的情欲和思想太多了,几乎没有一点空隙,自然就再装不了雪。今年不一样,这么大的雪,它彻底改变了我过去对雪的感觉,使我恍如置身冰封万里的北国,不觉陡然升起一股美妙的豪情,竟有点想去跟毛泽东比比高矮的意思了。另外就是心里空了,广阔得仿佛能把宇宙装进来,雪的降落当然就算得上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自从去年夏天我跟书院结盟告别了文学之后,我就好像成了一个机器人,每天完全按照一套固定不变的程序运转,把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重复得就仿佛在盖一枚又一枚的章子,又好像是在做一个又一个的峰窝煤。煤者,霉也,每一个的形状都完全一样,每一个眼都完全对称,摞起来,每一口气居然都是如此的相通,直上直下,毫无变化。但我看似麻木,心里其实是在无形地蕴育新的感觉和思想。这场大雪使我沉睡了大半年的心渐渐苏醒,就像是晚上睡觉没盖被子,突然被冻醒了,整个身体便对天气有了敏锐的感觉和反应。

我忽然想到南方的雪都这样短暂,那会不会我的性格也跟这有很大关系?应该说是的,可我也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只是觉得自己的性格会越来越走向冷酷和封闭。大半年来我从内心到外表仿佛都被凝固了,尽管这样的状态似乎已经被打破,可我想这样的凝固以后我会经常体验的,因为我觉得它比从前那种躁动不安的生活状态更容易让人接受。我在大雪中去了山谷,满身都是雪花,就像是山中一个游动的白色的魂魄,在雪中阐述着山的思想,展现着山精神。我的这个奇怪的举动没有被人发现,因为整个人类都蜷缩在了他们温暖的窝里,他们不喜欢这样的雪天就如同这样的雪天不喜欢他们。雪花乱舞的清风峡幽静得好像是月亮上的一座山谷,又像是一座被白云笼罩的天上宫殿,有一会我竟疑心雪花是仙女们为了欢迎我而漫天抛洒的鲜花。清泉在雪下流动,发出一种更为悠长的声音,仿佛是二泉映月里面的曲调,使整座山林都在发出微微地颤抖。这是最浓的诗情画意啊!我在雪中轻轻叹道,立刻就吃了一嘴的雪花,它们显然很同意我的话,另一方面似乎又是在告诉我它们的诗情画意没有得到赞美实在是人类的悲哀。我就立刻惭愧起来,很后悔去年把文学放弃了,不然我现在应不至于辜负如此醉人的良辰美景。

雪花依旧静静地下着,一改南方的雪的懒惰性情,无休无止似的,从宇宙深处下来,仿佛又要下回宇宙深处。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带着一种奇妙的赎罪心理静静地观看着它。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罪,我想我也许仅仅只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即我深为从前对它的漠然而悔恨,以后,每年的冬季我都会以最热烈的心情欢迎它,喜爱它。我甚至想拜它为师,学一学空中的舞蹈,那样洁白无瑕的舞蹈一定对我抗拒世俗的七情六欲有莫大的帮助。

一天,两天,我扳着手指头给大雪数日子,不知扳了几根手指,它终于停了下来。随后灿烂的阳光就沿着它的来路水银也似地流泄了下来,迅速将大地还原成先前的样子:满山的光秃秃的树枝和发黄的落叶。树枝经一场大雪的抚摸,瘦了许多,像万千条突兀的经络,没有血色,却仍饱含雪意;而落叶的枯黄中则已浅浅地透出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春的韵味。我在正慢慢消融的雪地上走着,仿佛走在一片洁白的绒地毯上,感觉非常奇妙。这会看到的峡谷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它,似乎有点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轻轻地喘息着,但又有点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狂欢舞会的人,累坏了,便蹲下来休息,一屁股把峡谷坐得窝了进去。其实两种形容都是对的,因为我的胃口并不始终如一,有时好这种味道,就喜欢前者,有时好那种味道,就喜欢后者。

一想到曾经那么美丽的雪花,它们的舞蹈那般地惊世骇俗,现在却在我的脚下呻吟,我就觉得自己是在做孽。我的崇高的情感告诉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等雪融化了再来。然而我的一种享受的意志毫不留情地将这崇高的情感给消灭了。这种时候离开峡谷,就好比要我在一个女孩子正当妙龄的时候不去欣赏她,却等她花期过了才来把玩。要我做到这点还不如直接要我的命。

鸟雀们抖掉身上的雪花,张着嘴巴呵了几口气,唱出了今年的第一声歌曲,虽然嗓子没有完全打开,但已有了几分动人的魅力。溪流也从雪花深埋的沟壑中露出了蜿蜒的黝黑的躯体,从峡谷深处爬了出来,嚼着一些潮湿的落叶,叮叮咚咚地吟一路诗歌,跟小鸟的歌唱相比,是别样的韵味。

我非常愉快,不知有多久没有这样愉快过了。去年冬天的那副惨状,似乎依稀就是昨天的事。由此可见今年的冬天不光这场雪下得好,还意外地具备了一种教人如何遗忘的功能,去年那么多的复杂情欲和思绪,如今看来竟是经不起冷冻的,仿佛全都凝固成了坚冰,硬梆梆地停留在消逝不远的日子里。当然,有时也会射来一道惨白的光,但马上就被这满世界的大雪消化了。苍茫的大雪,正是消化它的最好物质,消化得连一丝儿痕迹都没有。

近几天山谷根本没有人来。这也让我非常愉快,庸俗的世人如何识得这种雪色莹光,如何识得这般玲珑剔透的价值?山谷完全属于我了。然而,对于完全属于我的山谷,我却又不知如何使用。我早已没有文学需要它的蕴藉,没有郁闷的情绪需要它的疏通,只有一些儿野心,却因着十分的遥远,眼前似乎也是用不着它的。我想为此清叹一声,竟都被雪意收敛了去。

我只是转悠着,一遍又一遍,很舒服,很愉快。慢慢的,我竟误以为我已经完全占有了山谷,不会再有人来了。故有天突然听到一种妙曼的歌声传来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歌声好像是在山外面,但马上我就知道听错了,其实是响在山谷深处的,一般来说从山谷深处飞出的声音飘得比近处的远,所以有时听上去像在山外面。那明显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生涩清脆而又圆润柔滑。歌声从我心上如清泉一般地流过,也跟清泉一样带着一股寒意,刺激得我浑身发胀,顿时我觉得血液快速流动了起来。我的惊讶和喜悦都是无以名状的。我慢慢朝歌声走去。林木葱蕤茂密,而歌声几乎把山林全覆盖了。粗粗一听,那歌声似乎是不好寻找的。但我太熟悉山谷了,只要传出一丁点动静,我就能准确判断出在什么位置。果然,我很快就找到了歌声响起的地方。这是峡谷里面的一条坡度最陡的溪流,也是风景最美的溪流,因为从山上一直到山下,溪流里到处乱石嶙峋。那都是一些十分坚硬的岩石,被千百年的流水冲刷得千姿百态,形状优美,光滑如镜。少年时代,我经常在课间操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到这来,找一块岩石,或喝一口清泉润肺,或掬一把清泉洗脸,然后或坐或躺,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一番,憧憬爱情和功名,渴望成熟。我由此推断,在这样一个大雪消融的日子里碰到这么一桩奇事,也许并不偶然。

歌声越来越清晰了;它的节奏似乎跟哗啦啦的泉水是一致的,我真没想到,这条溪流居然还是一个天生技艺高超的伴奏家。它的美妙和声令我突然心跳加速。我依稀想起了数年前的憧憬,那会没有等到的爱情,会不会应验于现在呢?我下了一座小石桥,走过莽蛇洞,爬上一块很大的岩石,就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女孩。天啊!我趴在石块上轻轻地喘息,同时惊讶得叫了一声。我没有失望,那女孩的容貌就像我希望的那样美,如冬天的一朵洁白的野菊,盛开在从两块巨大岩石的夹缝中生长出来的一颗松树上。我看见有几颗松果轻轻地落下来,打着了那朵野菊,就见花儿好一阵颤抖,歌声就显得颇有几分悲凉了。我完全惊呆了,仿佛化成了身下的这块岩石似的,差不多有一刻钟的时间,刺骨的清泉从我脚下流过,漫过了我的脚背,我竟一点不觉得冷。

野菊花显然发现了我,我以为她会有一点羞涩的表情的,可她竟一点也不惊讶,依旧唱她的歌,不过我能听出来;她的歌声里少了一些凄凉婉转的音律,多了几分欢快的调子。我简直迷惑了,不知道眼前的情景到底发生在现实里还是梦境里。如果说是前者,我却看不到一点现实的迹象,四周的一切都是这么的神奇和美妙,以我这些年的人生;现实根本不可能让我看到这么一幅妙不可言的情景。可要说是后者,又跟我惯常熟悉的梦境很不一样,因为由于现实世界的残酷,很久以来我做的梦不是死亡一类的恶梦,就是与人生挫折有关的苦梦,倘若偶尔碰上一个莫名其妙的梦,那几乎就是我最好的梦了。

曾经有人跟我说,有些花儿是会唱歌的,我将之斥为无稽之谈,但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说这种蠢话了。而且我还发现,花儿的歌唱比人的歌唱还好听。峡谷里不断有云雾飘出,将那朵野菊笼罩起来,若隐若现,宛如天庭的仙女,仿佛在拂拭庭院里的宝石和桂树。一阵风过,云雾散尽,那女孩子的歌声就愈发圆润动人了。

松树上有几只小松鼠趴在树叉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朵野菊,它们似乎也能欣赏她的歌声,而且我感觉它们陶醉的程度不在我之下。这倒叫我惭愧起来,不禁立刻就将心中那个淫恶的念头掐灭了。

我估计山谷里一定还有别的动物躲在暗处听歌。不要以为动物们不懂音乐,很多时候它们比人类更知道如何欣赏,并且心地更加纯洁光明。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孩可能唱累了,终于停了下来,似乎这时候她才发现了我。不过她仍没有什么表示,简直视我为无物。我一下从那种极度愉快的感觉中凉了下来,几乎是顷刻间就觉到了一种痛,很深很深的痛,之所以说深,是因为那痛不光是现在惹出的情愫所致,还跟从前我在这条溪流里的幻想有关。那时的幻想似乎一过去就过去了,但其实留下了隐隐的痛,我没有察觉,经数年时间的发酵,终于在眼前的情景的作用下变得可以感觉甚至是触摸了。我仿佛在时光的隧道中摸到了一具风干的尸骨,那是我死灭的爱情。摸着摸着,不知怎么的,那尸骨竟一点点变得丰满起来,立刻又还原成了先前的样子,而且更为鲜活生动了。

我趴在岩石上发呆,只觉时光凝固了,这座山峦凝固了,流动的只有溪水,依旧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一道琴弦,拉在我的心上,鼓动在我的血脉里。

我的发呆不仅因为心灵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荡来荡去,还因为我很纳闷,女孩子为什么老站在树上不下来,难道她真是一朵盛开在松树上的花吗?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美妙的歌声迷惑,看走了眼,这会便仔细观察起她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衣,裤子也是白色的,好像是灯芯绒料子,又薄又光滑;她确实长得美,皮肤在四周雪的映照下显得极其白晰细腻,仿佛是被碾成极细的粉末石灰膏雕塑,却一点不僵硬,而是生动得令人发颤。她在寒风中轻轻地飘动着,既给人一种会像鸟儿一样飞进林子里去的感觉,又让人很担心她会突然掉下来。我的天啊,我不禁暗骂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那简直是这座山千百年来最大的悲剧。可我相信,除了我会上演悲剧,其他的人和物是不会有悲剧的。

女孩又唱了起来。这回我不再只知道痴迷了,我开始细听她的歌词,想了解她到底在唱什么,我觉得她爬上松树去唱歌的这种奇怪举动的原因就藏在她的歌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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