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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1 / 1)

>天爷把我安排在这,以峡谷为家,以书院为邻,可这个邻居居然这么快就要走了。天啊,看来我是不能感激你的,似乎每当我感激你的时候,你总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现实中的挫折倒也罢了,可这回你的玩笑未免开得有点大,不啻在要我的命啊!

我恨不得自己也能变成那团灰尘中的一分子,追随书院的魂魄升天而去。我在树林里站了很久,说什么都没用,单凭我这么微弱的力量,是不能保护住书院的,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在书院临终的这段日子里用灵魂把它记录下来。

我走过赫曦台,像一个探幽访密的旅人,慢慢靠近书院。书院也确实该整修整修了,历经数百年风雨,岁月侵蚀,它早已腐朽不堪。原本暗红的外墙简直就变成了黑色,墙上的绿色琉璃瓦很多都被泥土覆盖了,不知道泥土是怎么爬到那上面去的,还长出了一些杂草,取代了琉璃瓦的绿,迎风招展,一副很卖弄的样子。它们越骚劲,古老的书院就显得越苍老。很多墙角荆棘丛生,仿佛全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植物园,好像什么品种的小型植物都有,茂密的丛林里则成了一些昆虫和小动物的家园,一天到晚都会响起一串串优美的叫声。在我的记忆里书院大门似乎永远都没有关闭过,门轴完全腐烂了,门旁的对联早不知去向,门槛四周的石块全部残缺不全。再坚硬的东西也经不起千人践万人踩,令人不禁十分感慨。再往里走,是二门和讲堂大厅。里面的这条青石路也非常破烂,一不小心就会绊倒,根本找不到一块像样的石板。路两边是教学斋和半学斋,从前书院教学和休息的处所,全为木质建筑,看上去摇摇欲坠,刚才倒塌的就是它们中间的一间房子。老住户们都搬走了,留下一片垃圾,又弥漫着山谷气息,使书院显得愈发破败荒凉。虽然四周响声很大,我却轻轻地走着,怕弄痛了书院。似乎这种心情很荒诞,其实一点也不,因为就好比一个受刑的人,对于刽子手,无法逃脱那使人魂飞魄散的鬼头大刀,他的感觉可能已经麻木了,可如果这时一个亲人接近了他,那他的麻木必将转化为痛苦,或是觉得愧对亲人,或是有万分的留恋。我就是书院的亲人。我想让书院走得轻松一点,所以我不想打扰它,实际上这样我自己也会轻松一点。

据说一千多年前的书院是一艘巨型轮船。那时的湘江洪水泛滥,它随江水漂泊到了这里,被峡谷一口咬住,便停泊于此。后来洪水退去,它没来得及随洪水退走,便一直留了下来。它期待着哪一年湘江又发洪水,把它再接回滚滚江涛之中。可湘江好像故意跟它做对似的,竟再没有泛滥到峡谷这里,它的期待也就一年年地成了泡影,远望着一公里外的湘江,年年空悲叹。人们似乎很同情它的遭遇,就在它后面的山坡上修了一座望江楼,让它聊解思念江水之苦。这个传说显然不可信,但我却又愿意相信,至于千年前智睿高僧倡教兴学的故事,我反而想否定。因为这座书院实在不应该是人为的造化,只有用神秘的色彩来描绘它才解释得了它为什么千百年来能生生不息。无论改朝换代的战火多么惨烈,也烧不毁它已深深融入这座山峦的根脉。它的野性和秀气在人性的光辉中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地博大起来,即使是它的断垣残碑也能发出文明和文化的光芒。峡谷将它含在嘴里,吐出万丈儒气,将楚湘大地给完全覆盖了。不要以为破败了的它是一座废墟,其实废墟也是精华,因为很多高深的文明和文化其实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印刻在砖瓦上的,甚至就是砖瓦上的每一粒沙土。这样的文明和文化,最能够穿透灵魂。所以,虽然那些房屋确实不能住人了,我仍觉得它们应该保留下去,它们浸透了历史的悲怆,暗黑的斑点和腐朽的木质实际是书院干涸的血迹,在对来客讲述凄风苦雨的过去,演绎着时代更迭的悲凉。它们是书院精神的外壳,是书院思想的印章,是书院文化的墨宝,是书院节律中的惊叹号。书院是一部伟大著作,它们是它的封面。修复者认为把这些朽烂的封面掀掉,再造一张漂亮的封面,是对这部伟大著作最好的保护。我觉得他们完全错了。可惜我无法向他们表达我的这种看法,我唯有愤怒,在愤怒中感受书院微弱的气息。我一直以为,对文明破坏最严重的事情就是战争,现在才知不对,原来文明对文明的破坏才是最可怕最无法挽救的灾难。战争的破坏就好比是用刀子把人和建筑划了一些伤痕,虽然破了不少皮肉,流了不少血,可将息将息也就好了,而文明的破坏则像是一种病毒,悄悄地侵入肌体,用人们根本无法察觉的手段破坏人和建筑的内脏器官,虽然看不到血淋淋的伤口,却是致命的危险。这种不是来自于书本,而完全是从灵魂深处产生的认识,使我在书院的青石板路上不停地痛苦地摇头,恨不得去成为一堵坚硬的高墙,代替书院承受那些铁锤棍棒的重击。我倒怀念起战争来了,我甚至也怀念文革,因为它们的行为其实是丰富了书院的内容,强化了书院思想的力量,对于传统文化,反而是最有意义的传承。可在文明的刀光剑影中能看到什么呢,只能看到未来,看到所谓新的文明,而过去的文明已随着这一团团腾空而起的尘烟飘然远逝,永不复得。

对我来说这个事实最可怕之处在于把我今后的精神底线抽掉了。先前我虽很少想到书院;但我知道灵魂深处始终有它,尽管常常看不见,可这正是根基的特点,正因为它埋藏得深才支撑起精神的参天大树。而今,根基被毁,一片空茫,往后再遇大风大浪,叫这颗大树还怎么傲然独立呢?当然,不该为未来悲哀,在人生的空白处,未知的东西给予人的遐想足以抚慰现在的忧伤。因此我该打起精神面对现实,这部伟大著作的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纵然我把心撕裂也没一点用。不过我想我可以做一台复印机,趁它苟延残喘之时,把它的内容记在我心里,就算时间不允许细记,至少我可以记下它的简历,存贮它的精华,浓缩它的音律,留下它的旧貌。无论我今后是挣扎于文学苦旅,还是焦头烂额于繁华浮世,这部伟大的著作都将给予我某种支持。我直觉它对我的最大用处就在于当我快被残酷的现实憋死的时候让我得以喘上几口气。至于让它提供精神营养,当然是我更大的希望,却又是我不敢有大指望的。

藏经阁是一座很像庙宇的建筑,我一直是这样看它的。它从来没有被打开过,里面堆放的全是杂物。文革武斗时期曾有段时间死人无数,尸体无处存放,便拿它做了临时停尸间,打那后它就不仅显得极其神秘而且阴气森森了。可奇怪的是左邻右舍的居民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我有几个同学曾是这的住户,我问他们什么感受,怕不怕,他们无不用鄙视的目光瞪我一下,然后鄙夷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毛泽东小时候还在山里的坟上睡过觉呢。好家伙,把毛泽东都搬出来了,我十分惭愧。看来我今天的处境跟当年的胆小有一定关系。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否则我真会发狠也学毛泽东晚间去山中的坟头睡一觉。可当走进这座神秘的阅楼时,我认识到即使时光倒流,我也没这样的勇气,因我已经感到腿肚子在哆嗦了,担心哪个冤魂死鬼还留在里面,突然从身后掐住我的脖子,问我要参观费。然而我终究还是壮着胆子上了楼。后来我觉得我哆嗦的原因未必真是怕鬼,也许只是怕脚下那些吱吱呀呀乱响的楼板。有时我一脚下去,即使很轻,也会踩得蹦起来一块腐烂了的木板,一团团已被蚂蚁蛀成粉末状的木屑落在我的脚面,使我疑心那是从前被红卫兵打暴了的冤魂们的脑浆。一股山风刮过来,楼房便有了些摇晃,从窗台和门框掀起一片灰尘,被卷到另一边山林去了。这一会我感觉我可能会随着这栋阁楼一起倒塌。不过这会我不害怕了,甚至很希望这样,因为如果能被充满了深厚的文化底蕴的阁楼所埋葬,从此与书院血脉相融,荣辱与共,那将是我莫大的荣幸。可惜,这样的荣幸我其实无福消受。我站在摇摇晃晃的阁楼上,凭窗远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慨不已,赋文一篇:

藏岳麓深峡,纳大山谷口,托云峰雄气,映枫岭霞光。望东方之日出,背西天之苍茫。涓涓细流随楼走,风吹落叶卷地黄。左角青龙驾云去,右角白龙收宇疆。一声暴吼天震悚,九曲涧泉日悠长。扼湘中之咽喉,守楚地之要塞;通东西之来往,连南北之橹樯。谢五代之智睿,成千古于末唐。一江湘水,惊涛拍岸,桔洲隐隐,洞庭迢遥。吞天下之学,吸满山绿气,吐龙虎之息,感日月之光。明理哲学究大道,开圣益智有朱张。生徒看曾左,挥手兹去,灭洪抗洋;鬼雄叹嗣同,义惊千秋,血染青袍。收拾一片旧山河,毛公开国邈秦皇。经世泽无边,万代闻书香。

我越是往历史深处去回忆,就越是喜爱书院破败的景象,因为破败中有更多的趣味,更多的感觉,更多的思想,更多的感情,更多的想象。我认识书院十多年了,看了它无数遍,今天第一次觉得它的破败是如此动人,如此令我心碎。太美了,破败简直就是深刻,就是博大,就是力量,就是知识。它的万卷书籍早化做了一缕云烟,但在我看来它装杂物的胸襟却比万卷书籍内容要丰富得多。这种破败给予我的一切,我相信是以后它变得金碧辉煌了所不能给的。从今天开始,我们完全结合了,它的倒塌绝对妨碍不了我们血脉相连。相反,它被破坏得越彻底,我们的结合就越彻底,因为它的躯壳不存在了,魂魄总需有个寄托之所,而以它的情性,是绝不肯去峡谷外面寻找的,自然就会死心踏地跟我终身厮守。我觉得在这满是绿色覆盖的峡谷中央,它已经从即将死亡的恐惧中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对我有了一副即将出嫁的处女似的害羞的表情。

有一个长相难看的家伙跑上来气势汹汹地问我站在楼上干什么,吼令我滚下去。我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我惹不起的,可我太气愤了,便也冲他吼道:该滚的是你,刽子手!接下来的情景可想而知,我吃了一顿拳头,被他像扔一只皮球似地扔下了楼,滚到了讲堂,身上好几处受伤,血流到了大厅的台阶上,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看见台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身上则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知道,藏经阁已经倒塌了,这是它的灰尘,想敷好我的伤口。也许伤口确实被敷好了,但这没什么意思,因为它敷不住心里的伤口,我忍不住从胸膛吐出了一口鲜血。我恨自己为什么要苏醒,为什么那会儿没跟随我的伴侣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天色暗淡下来,居然就是傍晚了。我旷了大半天的工,若是平常我一定会很害怕,可这会我的感觉却好极了,觉得以我现在的状况,正需要这样,我但愿大半天的旷工能改变我的处境,使我能找到一个追随书院而去的办法。我便继续在讲堂上躺着,听着四周那些刽子手们为他们的兽行而欢呼嚎叫的声音,听着从峡谷里传来的一阵阵如怨如泣的风声,任由那漫天卷地的夜幕沉重地盖在我冰凉的身上。

刽子手们终于滚蛋了。但我并不感到愉快,因为第二天他们还会来的。已成一片废墟的宁静的书院依然让我觉到深刻的伤痛和恐惧。峡谷里的风越来越寒冷,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仿佛要把我身上的皮毛都给刮去,我却还是不想动,四周是沉沉黑幕,我真希望夜幕能将我彻底吞噬掉,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一丝儿光明。黑夜里有条狗,多半是条野狗,在微弱的月光下吐着长长的舌头,睁着狼一般的眼睛,废墟上遛达了一圈,发现了我,就朝我猛扑过来。我在精神世界里可以跟所有的人、物或者什么强大的力量做对,可在现实世界里,我却又是一个几乎谁也战胜不了的渺小的人,先前在藏经阁上被人像扔废物一样地扔下来就是最好证明,这条狗肯定比那个扔我的家伙更加不讲情面,我知道它能一口咬断我的脖子,吓得直想逃跑。可我现在根本跑不动,恐惧到极点,竟反而为知为何突然来了一股勇气,我瞪圆了眼睛,猛地跳将起来,顺手拿起一块砖头,狠狠砸向那条狗。狗显然以为吃定了我,根本没料到我会奋起反抗,再加上那杂种晚上视力不好,居然让我砸中了脚,痛得汪汪直叫,掉头一瘸一拐地跑开了,跑出老远还能让人听到那凄惨的哀嚎。我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耻,可恨,在人的世界里我是如此无能、懦弱,只会在畜生面前逞英雄,什么玩艺!我在讲堂上呆愣了好一会,很想就在这里过一夜,替书院守灵。可山风越来越猛烈,寒气透骨,我似乎听到书院在风中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告诉我还是回去吧,这种守灵的方式它并不喜欢,它需要的是在我的心里永远的守护。我觉得它说得对,于是拖着受伤的身体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我回到房里,痛苦得觉得自己依然还活着实在是可耻。可奇怪的是我很快就在床上睡着了,而且还睡得非常好,是一个自从搬到山里来从没有过的好觉。整整一晚我都感到身体很轻,好像全身所有多余的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堆羽毛似的东西,甚至比羽毛更轻灵,像一团水,像一团雾,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流淌着,淌过了我的所有岁月,淌过了我的一切苦难,把一些我没有见识过的美好之物展现在一个我从未到过的世界里。次日清晨,一醒来我就有种好像做了新郎的感觉,新婚妻子整晚给予我的一切快乐依然强烈地作用在我的每一根神经上,依然像清风一般贯穿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我会心一笑,这位新娘显然就是书院。对它来说这肯定也是一个难忘的夜晚,一千多年了,它都是睡在峡谷清凉幽深的梦境里的,今晚是第一次入了洞房,有了丈夫,睡在了一副温暖的怀抱里,还破天荒享受了一次男人的射精运动。书院需要人类生殖器的刺激就如同它需要人类文明的滋润一样。

这一天秦轮对我非常不高兴,他显然认为我昨天敢旷工大半天是仗着我曾经拜访过他几次,他原本也是可以看在这一点上原谅我的,可问题是这段时间他察觉到我又缩了回去,就觉得似乎是上了我的当,便对我板着面孔,要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资格享受旷工的特权。我想向他解释一下,可书院废墟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它使我觉得跟它相比这种由旷工引发的领导信任危机根本不值一提,最后硬把想解释的念头彻底粉碎了。立刻,我就听到秦轮像一头马似地喷了个响鼻,这是他否定一个人的典型症状,我对他的那几次拜访便就此化为乌有。

今天我又去了书院。废墟上还在冒烟,我知道,那是它死灭的躯壳的呐喊。我真想帮它喊几嗓子,可昨天遭受的无妄之灾使我马上把嘴巴闭上了。毕竟我还活着,而活着的人是不宜随便呐喊的,否则就会无端惹上麻烦。能在心里帮它喊上一喊,也算对得起它了。我的血迹依然留在讲堂的台阶上,被寒冷的山风吹了一晚,它透出的凄惨的气息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块暗黑的影,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那是血迹。可怜我苦痛的见证,竟是如此的一文不值,在世人的眼里它也许还不如台阶上的一块青苔,或者墙角处的一块霉渍。

我到处转悠着,在讲堂上仔细观看那些壁刻诗词、文章、学规和箴言。我认为从前的学问比现在的学问深多了,而从前的学生也要比现在难做多了。那时的学生更像苦行僧。难怪我一直觉得书院阴气很盛,一定跟这有很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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