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不是一个太监吧?”
他居然怀疑我是太监,我觉得问题严重了,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计。事先我把他可能说出来的话都想到了,唯独漏掉了这种话,因为这实在是离题万里。但从他的角度来说,找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理由,自然就会去猜测这种极荒诞的原因。他说别的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面对这种侮辱性的猜测,如果我还不理睬,那就可能被他当做默认。倒也罢了,可他如果还去对别人说,那我的声誉将受到何等严重的影响啊,它甚至会影响到我的一生。要消除他的这种猜疑,不能跟他直接讨论,因这将使他认为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最好的办法是撇开这件事,用精神上的东西转移他的注意力,给予他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的猜疑才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你怎么理解得了一颗不朽灵魂对庸俗快乐的反感,你怎么能知道像这种不朽的灵魂只有在这种反感中才能获得健康发展?你只知道女孩子,我不否认她们是好东西,但世上还有更好更高贵的东西,我的追求比你想象的要高尚得多,懂吗,庸俗的蠢货!”
只见他勃然大怒,挥舞着滴着猪血的刀子,指着我大声说道:“别总给自己涂脂抹粉,小子,你骗别人可以,骗我还嫩点。什么灵魂、庸俗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狗屁不通!你之所以不敢去会女学生,其实就是胆小,害怕,知道自己拿不下她们,干脆不去,免得出乖现丑,让人耻笑。只听说战场上有逃兵,没听说过情场上也有的,知道吗,你创造了一个纪录,一个从情场上逃跑的纪录。我敢打赌这个纪录一万年也没人破得了。老实说你刚进来那会我还是很尊重你的,我觉得你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非常为你惋惜。可经过一段时间接触,我完全改变了看法,这就是你应该呆的地方,就好比臭虫只配呆在臭水沟里或者垃圾堆里一样,甚至臭水沟和垃圾堆你都没资格呆,你只配去厕所,那里有最适合你的养料。肚腹空空尽草莽,徒有一副好皮囊,现在我鄙视你!”
我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
我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但他手上那把滴着猪血的刀子令我害怕。我又恨不得也用同样恶毒之极的话骂他一顿。我心里的恶毒的话语同样也是非常丰富的,却一句也没有骂出来,因为我都拿来骂自己了,换句话说我对自己的鄙视比他对我的鄙视更甚。实际上我一点不认为他对我的鄙视有什么不对,他应该这样,绝对应该这样,如果我不这样认为,那我这个人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没想到,在精神遭受到如此沉重打击的情况下我非但没有暴跳如雷或者崩溃,反而表现得非常冷静。心里不觉猛地一颤,莫非我已经完全麻木了?过了一会我才知道,我这人再不怎么的,毕竟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自知之明。这是我的一座精神平台,很多时候我都是靠它撑着度过难关的。显然,我又一次地受惠于它。
第五章 牛年四
夏天到了,天地上下有了温暖的气息,人们的表情和身体都在慢慢舒展,渐渐热烈起来。阳光冲破冬春两季的阴霾露出稚嫩的脸庞,给人一种邻家小女孩终于出来玩耍的感觉。它的笑容是一天比一天灿烂迷人了,它的欢声笑语也逐渐弥漫在了整个天空。现在几乎天天能看到它,每年这个时候它总是带给人希望,好像总恨不得把无限的光明全部注入到人类的心灵里去。晦气的人们在它的照耀下,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甩甩尾巴,心情也能立刻爽朗几分,再在新鲜湿润的空气中猛烈地打一个喷嚏,尽吐胸中之郁气,那就更畅快了。云雾在山谷中凝聚,氤氲祥和,润着山地绿,漾着峰岭地翠,显得更加地白,仿佛天上裁来的一块白云,又仿佛山峰挤出的一团乳汁,在给山峦上的每一片树叶和每一寸土地喂奶。
亭台院落,池塘流水,花园奇葩,竹林枫叶,当冬天的冰雪和春天的寒意渐渐远去之后,这一切明媚的景象就像一幅幅水墨画似地在这一线山脚次第展开。
每年这个季节,岳麓山的景象都是最令人沉醉的。云雾的白和树林的绿,色彩似乎都很单调,但两者完美的结合顿时使整座山有了绝代的风姿,比万紫千红的时节更有一种质朴而纯真的魅力。它像一个刚刚醒来的美人,抖动着绿色的翅膀,扑愣扑愣,满身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吹来夏季的凉风,好似哼着一首小曲,直往人心里灌。
久住山脚的人们一定会发现,此山之神韵,唯有在夏季显得这般充足,仿佛空中透着朦胧而澄彻的气韵,浓浓酽在人身上,酥着荡着人的魂儿,便觉得它是这样四平八稳,好像坐镇湖湘平原的一尊自然之神,披着天日的霞光,浴着明月的清辉,让那些仰望它的人们经常更新灵魂,洗涤思想,超度人生。
这是我完全独立后碰上的第一个夏天。它跟我刚刚独立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有很大的不同。之所以会这样,我想大概因为春天是一个对已逝的岁月有些依恋的季节,对曾经的苦痛和忧伤总难免有些缠绵缱绻的怀念和藕断丝连的联系。可夏天不会有。首先由于时间的拉长,它对昔日的创痛已经有些淡漠了,另外它温热的气息似乎也可能把有伤痕的岁月烘烤焦干,结下一个疤痕。这样的疤痕,虽然算不上痊愈,但比淌血的口子肯定要好许多,撒一把盐上去,对它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春天的来临似乎总不是很光明,像是从冬天的哪个阴暗的巢穴里飘出来的。而夏天的到来就敞亮多了,仿佛岳麓山头的哪个道法无边的仙人,提着一布带的金光,站在山顶满世界一撒,夏天就齐活了。
人们脱下外套,脱下毛衣,仿佛掀了一层皮,刮了一层肉,再把皮子粘上去,这就是人们对初夏的感悟,十分地直接,也非常地深刻。阳光每天不知疲倦地把光辉洒在这片山峦四周,我总觉得它给予此地的爱比别处的爱要多一些。这当然不是我们这些居民的功劳,而是青山秀水的魅力使然。每天看到太阳从对面城市的上空升起,然后从我们身后的山峰上滑落下去,用愉快来形容那种美好的感觉已远远不够,似乎应该说幸福。面对如此的良辰美景如果不觉得幸福,那简直就是对大自然的大不恭敬,是不配享用大自然向我们提供的风雨和山水、土地和空气的。
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这所学校完全变了样,四面看去,好像找不到一处我熟悉的地方。就连色彩和气氛也很不一样。从前的色彩里,再怎么阳光灿烂也带着一点阴阴的调子,可如今似乎一点阳光就能扩大成无边无际的光明来。当然,真实景况不会是这样的,只能说是心里在这么感受。不过这恰恰是叫我疑惑的地方。除了自由,我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好转,心里却进来了如此大面积的阳光,算他娘的怎么回事呢?难道预示着什么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吗?这固然是我的心愿,却又是我根本不敢期待的。
这所学校的的确确是有了一些动静,教学楼和学生宿舍都在飞快地增加,不少校园马路和小径也在迅速地变得平整宽敞起来。行人多了,陌生的面孔多了,来往的车辆多了,喧闹嘈杂的声音也多了。显然半年来我因专注于内心世界的起伏变化,忽视了整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事物。可见我的专注是多么的深入,居然能这么长久地对学校膨胀式地发展视而不见。但说到底;我的惊讶更多的还是因为对生存状态的感觉。这种感觉是非常活跃的,我根本抓不住它,这就意味着我不能长久地用一种眼光去看待前后左右的人和事,经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惊讶。
是的,我再一次肯定,这已经不是从前我熟悉的那所学校了。那所学校虽然永远不会被我忘记,但绝对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它是从哪个方向消失的,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因为没有实际意义,东南西北,山上山下,江流天际,无论是哪,都是可以盛下我从前的一切精神的苦难和疼痛的,那也就一定能盛下它。需要我关注的是现在眼里的学校,它能给予我什么,我该以什么方式跟它打交道。
最令我意外的事发生在即将放暑假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看到信封上那数行熟悉的父亲的字迹,我不觉诧异得呆住了。跟他分离的时候,我曾想我们至少会有七八年的时间不通音信,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我对他的怨恨,别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对我的意见,都是那样根深蒂固,家庭遗传的倔强性格又是那样花岗石般的冥顽不化,短期之内怎么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呢!哪知才半年多,他就给我来信了。那么深的陈见和怨恨,居然只用一百多天的时间就化解了,我真不知道究竟是那些陈见和怨恨实在毫无意义还是血缘之情太伟大了,可以最快的速度稀释消弭血液中的毒素。如果是前者,我是不大认可的,因为那就等于我承认这些年来对家庭专制主义的反抗错了。如果是后者,我又觉得有些荒唐,因为我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对于亲情似乎天生有一种免疫力,甚至是抗拒力。自由思想是我生命的基础,一切跟这种思想不谐调的人和事,在我看来都是我的天敌。
但话说回来,父亲有媾和之意,我当然也不会继续以他为敌,尽管精神上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统一,但时过境迁,我还是非常愿意讲一讲血缘之情的,毕竟这种东西也绝非天生跟我格格不入。父亲说他们现在的情况已经大为改观,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重视,有了用武之地,果然应了那句树挪死人挪活的俗话。他在信里很简单地表达了一下他对过去的那种专制教育方法的反省,希望我不要放在心上,有空就回去看看他们。
这份议和书叫我高兴了一整天,因为我觉得父亲的反省足以证明我从前的反抗是正确的,至少应该得到理解。但是他的反省很不彻底,所以我能够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到他对我依然还是有意见,只是再不会说出来了。其实我也一样,我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封信就把从前那些电光石火般的矛盾完全从心上勾掉。那些矛盾的种子早就深深被种植在了心灵深处,别说勾除,就是焚烧,也不可能烧干净。我想短期内我是不可能回去的,至少我得等把现在的精神世界里的沟沟坎坎耙锄得平整了才会考虑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吧,当夏天的太阳把万道阳光披在我身上的时候,父亲不失时机地在精神上给予了我这么一道光芒,还是叫我很感动的。
空气温暖而湿润。湿润难免就带来了一些晦气。其实我的晦气根本不关湿润的事,我的晦气从来都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阳光再充沛,心灵里真正能被照亮的地方只是很小的一块。生活太宁静了,太陈腐了,连一点变化的迹象都看不到。我真恨不得天地间的哪个角落里突然产生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对我的生活来一个彻底改造;或者破坏也行,因为破坏包含着再生的希望,而如此宁静,虽然不会有被破坏的痛苦,却也是麻木得毫无希望的。渐渐的,我对这所学校的那种陌生感觉不存在了,陌生总是要走向熟悉的。我似乎已完完全全融入了这种新的生存环境中,我能感觉到它的脉搏最细微的跳动,我能在它血管每一次的胀缩中体会出它情绪的悲欢起伏。我好像已经真的成了它的一分子。噢,天啊,想到这我真感到无比恐怖。
这是无边无际的日子,这是仿佛融化在了宇宙天地间的日子。不管身处何地,我都觉得自己像驾一叶方舟飘浮于茫茫的大海之上。孤独,无助,没有生命感,总担心被浪涛吞没。
我似乎绝望了。食堂,岳麓山,山上的小房间,山脚的林荫道,爱晚亭的溪流落叶,仿佛都在向我指出一种无法避免的绝望。它们以各自的特质把它们对绝望的理解强加给我。它们实在欺人太甚了。但我实际上又知道它们这样做其实很公道,公道得甚至找不出一点瑕疵。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绝望,我是曾想到过的。我由不得不去这样推想,很久以后,我会不会有同样的感慨?不过我马上就知道这很可笑,因为绝望不光是一种心理状态,更是一种现实状态,如果绝望是真的,那就不会有未来。也就是说我给现在的心情定性为绝望有些过分,也许由于某种自虐情绪过于强烈,我想用绝望来进行自我打击,以毒攻毒,便可以使自己对这样宁静的生活不至于太敏感。这方面我有过成功的经验,而且屡试不爽。在一般人看来这种想法太奇怪了,差不多跟神经病没什么不同。实际上就是这样,无论从医学的角度还是精神的角度说,我已经是一个神经病人了。居然喜欢自己对自己进行精神迫害,如果说这还不算神经病,那什么样的人才算呢,难道非得要自杀了才算吗?可依我的理解,自杀绝对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跟神经病完全两码事,如果我有那样的勇敢,那一切痛苦早就在我身上结束了。
神经病人最糟糕的不是糊涂,而是自以为很清醒,好比醉酒的人总声称自己没醉。这是他永远解不了的结,永远冲不过去的精神关卡。
张学友用那杆标枪把我的自尊心扎得像一只霉烂透了的马蜂窝,他从这件事上最大限度地获取了他本来连一丁点都不该获取的快乐,终于心满意足了,就不再提那碴了。我的心虽然惨不忍睹,却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可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也就松了这么一口气,接着却被憋得更加难受。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贱骨头,别人把女孩送上门来,我故做清高,可事情过去了,我却又想了起来。这真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想念。之所以这样说,首先是因为晚上睡梦中的时候我是绝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的,而失控的心灵会梦见什么人和事呢?显然,只会梦见女孩子,或者是初中时暗恋的一个女同学,或者是哪天路上碰到的一位绝代佳人。梦到深处,那件最敏感最神密的武器自然就抬举了起来,疯狂地朝梦中的佳人和被褥射击着。我无数次地想消除这种现象,非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还越来越严重。最后我只能放弃,任凭这种现象充斥在我的睡梦中,任凭它将我一个个完整的睡眠撕扯得四分五裂。其次,即使在我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被一张美丽的面孔或苗条的身影惹动情思,拔乱情弦。当然,这时候的想念不会像睡梦时那样不着边际,甚至连一点幻想的味道都没有,是非常现实而具体的。这样看来,似乎又不能说我那次放弃追女孩的机会是可笑的愚蠢的,也许我真的做得很对,因为毫无疑问那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爱情,而我现在需要的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慰藉。
是的,该找个女朋友了。这是在文学和食堂都不能给予我快乐的情况下唯一可能得到的快乐的办法。当然,也必须看到以我目前的条件,要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不太可能,也就是说这个心愿即使实现了,能有多见效也很值得怀疑,但肯定聊胜于无。对我来说,现在能做到聊胜于无,已算得上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这个心愿就迅速地膨胀强烈起来。虽然上次那件事一直让我心里隐隐做痛,悔恨不已,不过一想到自己是真的想做成这种事,那种痛实际就渐渐麻木了。
食堂里是有好几个女孩子的。因为她们长相平平,出身低微,我进食堂这么久几乎从没正眼瞧过她们。我甚至傲慢地觉得她们的容貌根本对不起我的一个正眼。但现在我认为必须改变这种看法。她们不是艺术品,我也不是鉴赏家。都是一只锅里的料,汤汤水水混在一起,谁也别说是谁坏了这汤里的味。
有一个女孩子,叫吴琼花,她是乡下顶职进来的,小我一岁,工龄却长我两年。在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