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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1 / 1)

>这幅水墨画才成了楚湘的无价之宝,我也每每把它当音乐听,而对于真正的江水之乐,似乎倒有些麻木了。我不知道,在江水和古城之间我更爱谁。当然,这种提问显得极其愚蠢,因为分割它们等于分割自己的灵魂。不过在这种灵魂已被金光千刀万剐之后,自己加这么一刀,其实无关痛痒,或许将这一刀混在千刀万剐之中,掩盖了自虐的性质,因而突出了某种“求大道”的意义,倒是意外的收获。问题是如此可耻的一刀换得来“大道”吗?我看见江水的表情更加冷酷了,古城的气氛也愈发阴郁,显然它们是绝不赞成分裂的。我必须再次感谢它们,它们的确是爱我的,在我神经错乱了的时候都没有抛弃我。我恨不得跪下去请求它们原谅我刚才那个可耻的问题。

江水是我灵魂的左面,古城是我灵魂的右面。

岳麓山呢,当然就是灵魂的中心了。

我是这片山水洲城,这片山水洲城即是我。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从来了不敢宣布。好几次,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却不知什么原因,还是将一腔豪情摁了进去。现在,同样不知什么原因,竟勃然奋发而诏告天下了。

我觉得也许时机选得不太对,或者说稍稍性急了点。直觉告诉我成熟的等待会使宣布的效果更为理想。可惜已经没办法改了,注定这个抢先宣布的占有欲要留下一点古怪的遗憾。

果然,一切不恰当的行为和语言都是要被拷问的。

我首先听见金光又狞笑了起来,比刚才有过之无不及,似乎是告诉我这个想法不仅愚蠢,而且也比跟它的对抗更为荒唐,它的狞笑中竟还揉和了一些吟咏的声调,兼有一种诗意的嘲讽;接着,我听见历史上传来了阵阵倒采,嗡嗡嗡,像风云雷电,鼓荡奋击,激昂澎湃。有那么一刻,它们确实对我产生了震憾,我差点就收回这个诏书了。但君无戏言,皇上的话是这么容易改的吗,错也得错出皇上无比英明的威仪来。

我不可思议地对那颗恶毒的太阳有了一丝好感,因为我觉得它暴虐的性情显然影响了我,使我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了一种暴虐的欲望,尽管力量不如它大,可用来对付那些从历史上传来的风云雷电之声却绰绰有余了。我不仅不会收回成命,还要把我的灵魂刻成一枚章子,摁在这片山水洲城上。先贤们,我尊重你们,但你们不可能属于这片山水,更不可能占有这片山水,你们顶多算过客,打湿了一点衣襟或者脚印,就飘然而去了。可我呢,我是将根深深扎在这里的啊,你们能比吗?

一千年前的关云长在此无非战战老黄忠,失落一把青龙偃月刀,便策马而去了,连一个留恋的回眸都不肯惠赐;后来的朱张会讲的热闹就差得更远了,只是遗留了一些影响,算没白来一趟;当然,关于文化圣地的定位,这是我应该给予十分的尊敬的,毕竟我与楚湘文化的气脉一息贯通,虽然我现在对于我们的融合其实也不甚了了,可想一想当年的景况,还是颇叫我心旌摇动;理学的精奥引来了万千生徒,只见江面划过扇形波痕,是无数客船的脚印,泊了满满一码头,晃动的桅杆远远望去就像古战场上的万千士兵高举的剑戟枪矛,影子倒映江底,反射冷冷寒光;无数车马扬起漫天尘土,车轮碾着楚地晨霜,骏马和着岳山的枫鸣,从这个渡口奔往密林深处;然而,四季更迭,月盈月亏,朱熹终究做古了,多么高深伟大的学问似乎也经不起时间的消磨,奈何不了庭院的衰败,荒草疯长,瓦砾散碎,断垣残碑,野村磷火,只讲堂上尚遗留了老夫子的足迹和几处依稀可辨的墨迹,好不凄凉;匆匆赶来的学子换成了一群群筑巢嘻戏的雏燕幼禽,清冷的茅屋空空荡荡,车马缓缓开走了,黄尘大道上再无飞扬的颂歌,是细雨霏霏时节,泥泞路上两行车辙印,写着无尽的惋叹和悲痛,车厢里的学子捧着几片岳麓山的枯叶,嗅着枫红的余香,没有嗅出山中的精华,空落得泪如雨下;船帆憧憧,带着哀怨的水声渐去渐远,是孤帆远影的苍凉意境,是不尽碧空的滚滚江水;山水洲城就又沉寂了好些年,把满腹心思和骚动的魂灵扔给一脉潇湘;又不知几世纪,山水有了些颜色,几条巨龙飞来吟咏华章,一个学了点皮毛之术,虽干了一桩好事,将天国英雄悉数荡平,可不足夸耀;一个意气风发地在此指点江山,又去山上找了块墓地睡了几觉,赢得了一些虚名,然后就潇洒地走了,虽然后来竟做了真龙天子,但也唯因如此,无限江山才是他之最爱,这片山水洲城,他其实是不当回事的,仅仅几行诗句,数杯淡酒,不足以据青山而镇古城;跟这片山水最接近的那个人倒是非常让人敬佩,可惜又多了些书生气,出去没玩几下就输了个一败涂地,不过魂祭戊戍,气壮千秋,可那是发生在北京的事,跟这里相隔太远,山水是不知烈士的鲜血为那般,为何物的。

起根上说,我有资格藐视他们。先贤们,请不要再发风云雷电之声,请原谅晚辈的不恭,你们没得争;这不是你们的地盘。

不过,我忽然又觉得自己这会头脑太膨胀了,如果说我确实有资格藐视他们,那也绝不是全部,至少对那个失败的英雄,我无论如何应给予最崇高的敬意。不仅因为他的品德操守,更因为他敢于用鲜血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人生功名天注定,去留肝胆照乾坤。

我应该将他引为同志,不成功便成仁。

似乎不存在第二条路了,只能留下,必须留下,必须死守着我的山水,我的洲城,我的灵魂;以待天命。

金光又在那里狞笑,笑得更加嘲讽,更加恶毒,更加猖狂,更加惨绝人寰。

狗日的狞笑,什么玩艺!

忽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觉得今天的这轮异常的暴日并非来自宇宙,而是我自己创造的,发轫于心,现乎于天,恶毒于我对自己的恶毒,灿烂于我所希望的灿烂。也许非常荒诞,但现在客观与主观似乎已混为一体,难分彼此,荒诞对荒诞,犹如负负得正,好像可以据此认定不存在荒诞了。从另一个层次看,灵魂又何尝不是一个宇宙呢,在它里面也有四季寒暑,也有红日当空,尤其当它饱受现实摧残的时候,它依靠幻觉或思想求新生的能力也许会突然变得十分强大,尽管这种时候它仍有可能摆脱不了现实的摧残,但性质已完全不同,摧残已变成纯物质性的。

我需要的;当然是主观的暴日。但做得还不很够,毕竟我整个的被压服于客观的暴日之下,身体所遭受的损伤是无论精神怎样的疗治都无济于事的。就如同客观的残酷来自于它全方位的征服一样,对于主观的自救,也必须有一片全方位的清凉。

江岸如火,烈焰涛天。

桃花岛便在这时如同一位温柔的美女向我轻轻靠了过来。岛位于江中的十里长堤跟我站立的西岸之间,形状很像一根没有手柄的断剑,南尖北圆。从这一面看去,湘江被分成了三份,非常有趣。这柄断剑跟那柄十里长剑显然都是古城遗留的武器,表明这不仅是一座文化古城,亦是有着久远的尚武风格的古城。正是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相得益彰,文化的厚度才堆积出了岳麓山,武功的雄势才造就了昂首傲日的天心阁。桃花岛在这片山水洲城也许无足轻重,但毕竟是其中一分子,呼吸了千年山风,喝了千年江水,总有些灵性,某些时刻自也会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和作用。春天不去说它,秋天那是很有韵味的,我每每觉得它像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在湘江戏水的妙龄女孩,乳罩便是那些桃树,乳房便是桃子,红润清香,果汁甘纯,极富弹性,散发出碧绿的青光,仿佛召唤着爱它的人们去它身上恣意撒欢。纯物质性的滥情雌性是不会被人看扁的,相反会被认为十分高贵,因为它无私地给予所有人以美感和快乐。

想象力常常很关键,很贵重。如果我只是想到桃花,那座岛或许仅能让我动心,而不至于真的去践踏。可有了女孩子的乳房,就叫我觉得必须去摸几把了,更不要说此时我越来越觉得必须躲一躲那漫天的金光,否则我们的意志只会越来越对立,那将是我的灾难。今天对我来说太重要,因它肯定将成为我一生的纲领。我可以输在所有的细节和局部上,但绝不可输在纲领上。

再说,暴日的奥秘,我不知不觉已了然于胸,而对主观上的暴日,尚有一些迷茫。我必须给迷茫注入一点清洁剂,化暴为柔,让朦胧变得透明。江水便是这样的剂汁,在岛上掬一把,肯定更加香甜。至于吮美女之乳,品桃果之汁,噢,天啊,我敢展望:这个蹂躏了全世界一整天的暴日便会就此完蛋!

我下了江岸,跨过一条干涸的小河沟,走上了桃花岛下的一片沙滩。恍忽间,时光仿佛倒流了起来。少年时代,我经常怀着某种空洞的理想经过这片沙滩去东南方向的桔子洲头。其实除了无谓的怀旧凭吊之情,洲头既简陋又荒凉,唯一可观的毛泽东的碑刻,也只是诗词精美,书法却烂,不是很让人过瘾。我远望洲头,追忆少年时代,感慨不已。当年的文学理想经几度春秋滋润,竟是连一朵浪花也没有掀起,空把一腔雄心沉在了江底。感慨之余,我亦很不服气,难道真就这样永远的被洲头几道浪涛给吞没了吗?我忽然哑然失笑,太有意思了,我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终于在精神上将这片山水洲城征服了,做了它们的主人,临了却发现自己其实被它们捉弄了,甚至就连原来对我相对客气的历史也似乎显得十分怪异。一切都在跟我过不去,被我寄予厚望的桃花岛竟好像成了我人生的尽头,再往前一步便是阴曹地府之门。

你只配去阴曹地府,你的所做所为本就是奔那里去的,只因你冥顽不化,所以始终没明白。

有人在这样跟我说。

我想把这个以导师的口吻教训我的混蛋给宰了。我平生最痛恨别人在我面前装导师,哪怕是父母都不行,在我看来养育之恩再博大深厚也不能凌驾于人生的真理之上。我正是因为不折不扣地按照这一原则行事才落到了今天悲惨的一步。似乎我应该反省一下,将原则改一改,可问题是这条原则跟本性挂了勾,而反省本性,在我看来那是不可思议的,我宁愿把人生输个精光也不愿动本性半分毫,因为本性是我的精神父母。对我来说,对父母的不孝尚可原谅,而对精神父母的不孝则罪不容赦。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居然还有人在这么重大的原则问题上犯我的规,我觉得我是必须杀人了。不过还好,四周并没有人,杀人所必须承担的风险也就自然消失了。那声音原来是我心里的一段独白。我经常干这种令自己莫名其妙的事,一部分装傻瓜,一部分装导师。我不知道到底喜欢哪个角色,它们各有优劣。傻瓜自然不是什么好感觉,可它能稀释人生挫折的痛苦;导师虽从没给过自己什么英明的决策,但能最大限度防范别人当自己的导师。

我非常惊讶,这个季节的桃花岛居然还保持着十分潮湿新鲜的绿色,有些树枝上竟长出了嫩芽,淡绿淡绿的,闪烁万道紫光,英勇地抵抗住了暴日的侵略,使桃林里只有三分暑气,温暖舒适。林中的草地也是一片碧绿,让人误以为它凝固在了三四月的春天里,永远不会枯萎了似的。如果在这样天然的油绿地毯上睡上一觉,我想一定能做个香甜的美梦。我的瞌睡不觉就慢慢袭上了眼眶。这令我十分担心,如此旺盛的绿色,是可以叫我睡过头的,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经不起消耗。我便顽强地抗拒着绿色的诱惑,在林子里散步。江水跟随着我,我向南它向南,我向北它向北。起初我以为这是幻觉,没太在意,后来发现竟真是如此,千真万确,江水仿佛成了我的一道巨大的白色影子,咬着我的脚后跟,追逐着我的去向,仿佛怕我将它抛弃似的。它从来没有这样依恋过我。这是感情的依恋,也是自然的依恋。后者的意思是说湘江跟别的江河有点不一样,不是永远一个流向,偶尔在枯水季节里,受到长江和洞庭湖水位顶托,便会折返逆溯,向它的源头回流无尽的清愁。我既已成了这片山水的主人,它自然就要及时地表现一下它对我这个统治者的臣服之意了。这是它最让我喜爱的优点。一江天上来物,却比尘世的许多东西还知兴废、懂进退,做为统治者,老实说面对它的现实态度我感到很惭愧,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应该做我的统治者。相对于那些想统治我的人,比如父母、师长等等,我更愿意让大自然成为我的统治,因为只有在它的思想和感情里,我才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可惜江水却从不觊觎高位,上善若水,真是至道之明言啊!江水的柔性使它似乎更希望做一种善解人意之物,就以眼下而言,它显然是看出了我的迷茫,便以如此紧密追随的方式来安慰我,不时在江中圈起一个个的漩涡,仿佛想帮我把全部的困惑都卷到它的心里去,抽干我的负担,让我轻松地散步。

我觉得我的心被它抽空了,空荡明净得像一只玻璃球,甚至连里面的空气都被抽干了,在这片草地上行走的再不是那个满腹忧思、专心于人生得失的龌龊的我,如果说刚才我对那种阴曹地府的感觉还有点惧怕,那这会我倒是非常向往了。对于透明的人或者物来说,一切都没有区别,顶多是颜色有异而已。我真没想到这片桃林居然这般神奇,它看上去是如此温柔,如此软弱,根本就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力量,可它竟能在暴日之下生出这么大片的绿色原野。我忽然激动不已,觉得这个事实似乎表明我今天已经战胜了暴日,因为它是我的追随者。追随者尚且能抗拒暴日,何况主人!我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差点疯狂地喊叫起来,天啊,在我自卑的灵魂深处竟也潜藏着如此威猛的战天斗地的巨大能量。我不觉汗流浃背,这一次的汗珠当然不是来自外部那个暴日了,而是来自心里的一轮红日,我的原创之日。噢,天啊,早知如此,我老在外面跟暴日较什么劲,不仅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被整得稀里糊涂,简直蠢透了。我应该一早就来投奔桃花岛的啊!这原始森林一般的绿色,可以向我无私的给予全部原始森林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我忽然对人类的原始生存状况产生了兴趣。我不禁非常想回到那种状态中,因为在那完全为生存的环境里,绝不会受到这么多的私欲杂念的侵扰,也没有生存方向的选择,仅凭着一口气便可以浪迹天涯。人类其实是用思想和膨胀的欲望做了一副牢笼,把自己关进去,永远失去了自由,在他们自以为进化的同时变得极其愚蠢可笑。当来到了有些像人生尽头的这个地方时,我觉得我确实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了,究竟是做直立的人,还是做爬行动物。

江水这时不知为何突然起了波澜,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嘶哑的江声,仿佛把江面的清风撕裂得在呜呜悲鸣。我显然对事物有了错觉,我对事物的形容与其说是对事物最直接的感受,不如说是对原始感觉的一种肯定,我必须强调这种感觉,强调它的魅力,更须强调它的合理性,无论于梦于幻,于生于死,这种合理性都弥足珍贵。

江声是楚天湘地最优美的音乐,带着远古的野气和清爽,挟着远古的生息和神韵,裹着远古的白云和山雾,扬着远古的豪情和雄壮,在我的生命中,不知不觉奏响了一段神奇的乐章。

开天辟地,宇宙洪荒。神洲启蒙,五帝三皇。

潇楚一脉,气运炎黄。福庇湘天,万岁悠长。

屈子谪宦,含怨沉江。三魂七魄,遗灵古潭。

此恨绵绵,后辈谁扬?承启子魂,汩罗琼浆。

祖居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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