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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启渐渐担忧起来,要是孙世昌不来接他怎么办?他要是进不来这个济公堂怎么办?济公堂日夜都有人守着的,孙世昌能进的来吗?……也许兜兜转转,最后自己还是逃不了一刀一刀当中被活剐了的下场。本来他已经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他已经认命了,他就是不够资格在这样的世界夹缝里挣扎生存,进来就是注定要这样的。可是现在他却神奇地得救了,他还有很大的机会可以活下去,他可以不用死了。所以这一刻他分外的紧张和忐忑,心中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小心翼翼地抓着最后一点生存下去的亮光。
朱红的大门突然传来咔嚓嚓的一阵轻微响动,像黑夜里突然乍现的一阵微弱曙光。
“段启,是我,你在哪儿?”
孙世昌压抑着慌乱的呼吸,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呼唤着段启的名字。他有些紧张,竭尽所能地捕捉着这个黑暗的大堂里任何微弱的声音,眼睛在不断地四处搜索者任何可能隐藏着一个人的角落。
段启突然听到了孙世昌微弱的呼唤,整个人就像突然被震撼到了,趴在房梁上怔然地往下望着孙世昌的身影。
“孙世昌,我在这……”
听到段启的声音,孙世昌心里松一口气,走到房梁下,睁大眼睛往上望着。他吐一口气,叫来手下搬过椅子。“没事就好,来,我抱你下来。”他站到椅子上来,双手高高地朝段启伸上来。“放心,我抱得动你,快下来。”
“嗯。”
段启一身无力,从房梁上滑到孙世昌手里时,两个人受到重力,几乎险些向后一倒,幸亏后面手下帮忙扶住,没有弄出什么大的动静。
“你真的来了?孙世昌你真的来了?”
“傻瓜,我当然得来,不然谁救你啊?”他抱抱段启的头,双手把他单薄的身子护在怀里。“放心,守门人让我叫人引开了,现在你赶紧跟我走。”
“不行,我全身都麻了……动不了……”
“没关系,我背你。”
在攀上孙世昌后背的时候,段启手背从孙世昌脸上擦过。他怔了一下,感到手背上一片潮潮的水渍。
孙世昌宽阔的后背特别的暖和,当在僵硬的房梁上趴伏了那么久之后,这后背舒服的就像天堂一样。段启朦胧得将脸埋在那片温暖的大地上,渐渐安心地,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十九章
一夜的无眠渐渐使得一个过去像山一样伟岸的人失去了活力,干涩的双眼像失去了光泽的黑珍珠,整个眼窝迅速地凹陷下去,如同塌陷了的一座山。程潜在窗前默默地坐了一夜,眼睛望着外面的天空由漆黑变得幽蓝,再由幽蓝变得蒙蒙泛红,最后终于走向清晨前爆发的黎明。
季长青推门走进来,眼睛轻而易捕捉到了程潜忧伤望着他的双眼。
“大哥,三堂会审已经过了,结果也出来了。”
程潜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无声。
“我不知道怎么劝你,要不,今天你就不要去了。”
程潜眼睛里强烈地沉痛到底,强行压抑着眼里的泪意。他深吸一口气,张开口:“就定今天!……这么快?……不能缓几天?……”他声音发抖,眼球上狰狞着鲜红的血丝。
季长青心里一痛,狠狠心劝他:“大哥,长痛不如短痛。”
“你不懂,长青,你不懂。”程潜闭着眼,心力交瘁般的对长青摇头。“你明白我现在心里是滋味儿吗?我觉得现在我已经什么都可以放下了,真的,什么都不像要了。我累了。”
季长青心里一凛:“大哥,有些话说出来,是收不回去的。”
“长青,你说我要是没遇见这么个人的话该多好?”程潜咬牙,脸上硬撑着。“我也不至于现在拖累他到这一步。”
“有些事情谈不上什么拖累不拖累,方路杰从打定主意和你……那时候肯定就已经心里有数,他不是那么笨的人。”
“可是我不甘心呐,我程潜混一辈子,到现在回头看看,好像一切都是虚的,过眼烟云。”
“大哥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么容易逃避和后悔的人。”
“是,我就是后悔了。”
洪帮济公堂里一片香火缭绕,四处都是神香空灵的味道。那些供奉在高堂之上的先辈先祖都仿佛积聚在云端,睁着他们成神后悲悯而无神的眼,默默地俯视着地下的人间。
方路杰给人带上来,身上穿着干净清朗的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脸上没有一点狼狈。济公堂三堂会审,认为他过去有功,判的是最轻的——一种死刑。
洪帮对内的死刑有三种,最下的一种就是之前判给段启的“切肤剔骨”,是最残酷的一种,不仅要命,而且要受尽折磨。第二种是“一腔热血”,也就是一枪毙命,虽然都是死,但是死得痛快,不至于受罪。最后一种是“三刀祭天”。叫“祭天”是因为这其中是生死全看老天,三刀下去,死活都是你的事,但是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从来没有人在‘祭天’刑里活下来的,从来没有。”季长青瑟着一双通红的眼,悲悯地望着方路杰。“你知不知道这三刀是朝哪些地方去的?——第一刀是在人腹部的穴位上,不要命,就是叫人活活痛着。第二刀在肝,第三刀……就在心了——你自己算,活的机会有多大。”
方路杰沉默着,乌黑的双眼望着季长青。“告诉程潜,我方路杰这辈子跟他一笔勾销了。”
“不是大哥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救你。”
“为什么?”
“你要死了,我估计大哥也撑不下去。”
“不会的,他那么强悍的一个人,没什么能打倒他,我了解程潜。”
第三十章
“你真的是在罚他吗?罚他背叛了你?”
“长青,你觉得我像吗?像是会为了这种事不择手段去折磨别人的人吗?”
“不像,你不是这种人。”季长青眼里始终存在着怜悯,静默得就像一条心痛地流淌着的冰泉。“方路杰,就算你说你就是这种人我也不会信,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自己背,一辈子不肯靠别人,我不知道怎么劝你,可是我真的想救你,你别死。”
“长青,事到临头了我就不骗你了。”
似乎在心里挣扎了很久,终于肯脱掉伪装的硬壳了。方路杰方面对着天窗渐渐漏进来的天光,沉沉如落日的脸上抵挡着心里交接而来的毁灭感和不舍得。“长青,我不这么做,程潜就毁了。”
“我猜得到,虽然你和大哥一直没有心里对我说明白,可是我猜得到——方路杰,如果你‘犯错’,那一定是为了拯救别人。你就是这种人,我早就看透了。”
“在你心里原来我是这样善良的人吗?”眼泪没由来的突然从脸上掉下来,方路杰回头看着季长青,深深吸一口气,最后闭上眼睛摇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没你想的那么善。我自私,狭隘,记得一切让我不愉快的事情。而且我很懦弱,没有办法面对溃败。”
“你觉得你和大哥的事情是你人生里的溃败?——你在后悔?”季长青突然感受到无边的熟悉,那种对发生过的事情的失望和后悔是这么熟悉。“你现在也说后悔,大哥当时也说后悔。既然后悔,你们当初为什么走这一步?”
方路杰心里狠狠地一阵绞痛,就好像真实的一把剪刀绞进心里。原来他也是后悔的,原来他也说后悔的!……这句话就像一个残酷的桎梏,带着血光和倒刺不断地向心灵立足的那一锥之地加压。方路杰心痛不已,是真的心痛,心脏被人狠狠捏着的绞痛。他不得不用手按住胸膛,弯腰慢慢坐到地上,然后整个人就像被寒冷浸泡,深深地将身躯蜷在一起。渐渐的牙关中传出痛苦的呻吟,一声一声不断抽气。
“路杰,你别这样……你怎么了!?”长青本来以为方路杰只是单纯的难过了,可是突然发现不对,赶紧弯下腰扶他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