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谢恩和请安折,皇帝忍了下来,他想:不忙,可以再等等。
其后又让他担任了正白旗的满洲都统,意犹未尽,很快就又转成了正黄旗。
其后他又上了一份例行公事的谢恩和请安折,皇帝又忍了下来,他想:自己的脾气确实比少年时要好得多了。
御前行走的平郡王,比较起年少的时候,话则更加少了。除了听他汇报和请示公务,皇帝几乎听不到他别的言语。有时不得不事无糜细的发问和提醒,才能引他多说出几个字来。自然也一直没等到他主动的求见。
到了乾隆元年的暮春,算来他们已经整整分别了三年,皇帝的好脾气和耐心终于用尽,同时他也悟出了自己的失误:如今他们的身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是君他是臣,他怎么可能先来找他,说那些他认为是礼数以外的事情?
这个想法让皇帝又怀抱上了新的希望,于是在某个春日的午后,他在刚刚重新修缮过的养心殿召见了福彭。他行过礼,很恭谨的退到一边,皇帝叫他坐下,他谢恩后便很恭谨的坐下,等待皇帝的发问。
皇帝默默地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他确实黑了,不光是黑,而且显得有些黯淡,从肤色到神情都给人一种提不起精神的感觉。昔日那种温润的光华隐退到了压抑的程度,他不再是青瓷,而变成了一块上古的玉,奉在神坛上作为礼器使用的那种。
皇帝算着他的年纪,他只大他三岁,今年刚刚二十八岁。还正是盛年。
这个数字冲淡了那种黯淡带给他的些少恐慌,他安下心来,笑着问道:“福彭这些年可好?”
若是对于别人,这句话纯粹是句废话,因为公务的关系,这大半年来他们几乎日日都要见面。但是对于他来说则不是,皇帝认为以他们的心意相关,这句话已经可以含纳自己一切想问的意思。
他低头,简短而不失礼数的回答:“臣很好,谢皇上垂问。”
他等了半日,其间喝掉了半盏茶,也没有等来下文,这才能确定他已经说完了,而且并没有什么欲言又止的犹豫和纠结。
不是不知道他一贯的凉薄,也不是不习惯他一贯的凉薄,是不知道他的凉薄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程度,也不曾习惯这种丧心病狂。多少年来辛苦压抑下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在皇帝的体内荡气回肠。他砸掉了那只茶杯,又向听到响动试图探头探脑进入暖阁查看的人扔出了一只价值连城的画珐琅瓷瓶。伴着清脆的碎裂声,那人凉薄的眼波中,倒影出了他额上暴出的青筋,扭曲的面孔,和为怒火烧得通红的双目。他就带着这样一副尊容,拎起了他衣领,开始向他滔滔不绝的控诉。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他是如何担忧,一支冷箭,一场风寒都可以让他们永远隔绝。他替他和他家和那黑胖子去向父亲求情时是压抑了心中多少的恐惧,他湮夜跪在养心殿外是多么的屈辱,他的冰凉的泪水是如何在眼眶里就被寒风吹干。还有他想都不敢的,因为他,先帝是不是直到临终前还带着担忧,不敢放心的将大清交到他的手中?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嘶哑,而且发现无论是汉语、满语、蒙语、回回语或是藏语,都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的愤慨,于是他干脆奋力扯开了他的衣襟,就势将他压在炕桌边,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逼迫他哭嚷、求饶,逼迫他说出他心中和自己对等的思念,逼迫他收起目光中那永远带着隔阂的疏淡和那副貌似忠良的温和。
皇帝喝了一口凉茶,发现那只杯子仍然抓在自己的手中,很滑稽的完璧着,那快意恩仇的一切都不过是存在于臆想。他纤长的手指无力的从杯沿上滑了下来,然后很寡淡的说了一句:“朕也,还好。”
不知怎么,当了皇帝,胆子似乎反而越来越小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找出些话题来:“朕的集子已经叫人去刻板了,年底就能印出来,朕想了想,名字不必奇
1、红豆词 。。。
巧,就叫《乐善堂集》罢。”
平郡王自然和以往一样称善,又说了些公事,他便勒令他跪安。然后一个人慢慢躺下,轻轻念叨了一句:“福彭??????”这两个字的发音让他感到无比的生疏,居然是在嘴上和心间念了那么多年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自以为此事中很好的掩饰了自己的脾气,并且保留了自尊的皇帝开始张罗着刊刻他的诗集,又亲自为它做了一篇御制序。与皇帝和众人相比较起来,平郡王的序就越发显得敷衍,但是皇帝还是没有舍得把它删掉,依旧附在了前面。集中署名赠送平郡王的诗即达40余首,次年春天《乐善堂集》刊行后,他立刻赐了两部给福彭。
也许是因为被作诗者的情谊感动,也许是因为被诗文提醒而记起的过去的年少时光感动,平郡王这次的谢恩折也稍稍比往常逾矩了一些,在感恩及表忠心之后,他又写道:“俾臣以弱龄猥蒙圣恩,得侍龙潜于朝夕,如天之幸,虽人事浮隔,未敢稍忘。”
这不符合程式的一句话,让皇帝心情大好,他命人不必将折子存档,放在手边翻来掉去看了几天。而这时候他也一厢情愿的为福彭的冷淡找出了新的借口: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少年时代的轻狂,总有一天是要慢慢减退了的吧。他比他年长,这一天自然也比他到得早。
皇帝想,或许这样这没什么不好,他就在他面前,天天都能看见。他想和他说话就能马上说上,虽然少了几句,终归要比他在乌里雅苏台时要好多了。而且他还是尽心尽力的为他办理着各种差事,就算只是在公事上,但是这种予取予求的态度,仍然让他想到从前许多快乐的时光。
他对他的要求,实在已经降到了最低。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希望能够就这么凑合着维持下去。
他在乾隆三年将他从总理大臣擢升为议政,作为给他的而立之年的礼物。他想,有了这些辉煌的经历,他将来可以和自己一起彪炳青史了。
如果没有弘皙逆谋一案,没有那混账曹家和此案千丝万缕的牵扯,他也许一世都不会发觉那个残酷的事实,或者说,至少没有必要血淋淋的去直视。所以多年以后,拿着那黑胖子写的书,他仍然觉得自己今生遇上这家人是无比的晦气。
乾隆四年的初秋,北京城里的树叶刚刚开始在早晚渐凉的风中飘落时,皇帝以“诸处夤缘,肆行无耻”为名,将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革职锁拿。弘升是恒亲王允祺之子,在本案中不过是被皇帝用来杀了儆猴的鸡。不过皇帝的初衷也不过止于此,他以为眼下惩治了弘升,已足以给他夤缘谄事之人一个警告。
此人便是弘皙,康熙朝废太子,被先帝追封的礼密亲王胤礽的长子。当时圣祖虽然废弃了胤礽,但是仍然十分钟爱这个嫡长孙。康熙末年,圣祖为废太子在京郊郑家庄兴筑王庄,耗费银近三十万两。雍正元年,已经获封理郡王的弘皙从宫中移居此地。雍正八年,更被推恩加封为理亲王。自此,众人皆以为源自康熙四十七年以来,纷扰不堪的夺嫡终于有了收煞。
皇帝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素来知道这位堂兄似乎因为自己无可挑剔的出身和圣祖暧昧的态度,仍然对乾清宫有着种种意淫不足为奇,但是以他胆量,也仅仅只能止于意淫。而一向与他交往的那些人,也都是些最不长进的无赖宗室,所谓蛇鼠一窝即是此意。既然是一窝蛇鼠,又何需太过在意。
仍然抱着亲亲睦族之意的皇帝此时不知事情绝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月初,宗人府上奏,称理亲王弘晳与庄亲王允禄、前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老怡亲王之子弘昌、弘晈等宗室子弟“结党营弘,往来诡秘”,议请分别惩处。皇帝命福彭等人审理此事,最终决定免去庄亲王的亲王双奉及议政大臣各职,又将弘昌等人革爵,弘升圈禁。对于弘皙的惩罚,是革去亲王爵位,仍住郑家庄内,皇帝自以为处分并不为重。
这是十月十六日,平郡王福彭毫无预兆的向皇帝递上了一封奏折,上称:“臣治下包衣人李如蕙、披甲人奚受,私赴外县生事,请旨革职,交部治罪。”又引罪说:“至臣约束不严之咎,亦请皇上交宗人府议处。”
事出突然,皇帝当日并没有细问,也只觉得福彭不过仍然是在和自己打着官腔,便也冠冕堂皇的批复道:“平郡王不必交该衙门议处。“只是为了避嫌,让他暂且离开了主审的位置。
然而紧接着,巫师安泰供出弘晳曾向其问询“准噶尔能否到京,天下太平与否,皇上寿算如何,将来我还升腾与否”等语,再细细讯来,正是乾隆三年七月间嫡长子永琏薨逝时事。皇帝的勃然震怒始于此时,去年他最心爱的儿子去世,让他经历了成为皇帝以来最大的痛苦,他悲伤无尽的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了永琏的名字,下令辍朝七日,又将早夭的娇儿追赠为端惠皇太子。而这类丧心病狂之徒,竟于君父哀痛,储位中空之时,出此大逆之言,怀此犯上异志,这是皇帝全然无法忍受的,他下旨再加严查。然后便是他全然没有料到的结果。弘皙仿照国制,在府中擅设立内务府,下属机构会议、掌仪等司且不说,弘皙有意行刺且不说,与平郡王属下李如蕙相交滋事的,听闻竟然便是曹家人??????
他早该想到的,这死而不僵的一家人,同他的妻弟傅恒、怡亲王府、庄亲王府、理亲王府都有着无边丝连,更不要说那人了。
皇帝把着平郡王日前递给自己的奏折,一时间透不过气来,胸臆间也泛滥出了一阵阵酸腐的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