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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鱼的旅行(3)
睿睿一个人的说话声飘过院子跑进屋。他没发现父亲和睿睿的合影照,拼命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那一年父亲到北京看睿睿的时候,家里的照相机碰巧坏了。这次一定要补上,他是这样想的,起身打开行李,先掏出相机,又掏出给父亲买的中华牌香烟,两盒人参补品,一顶冬天戴的鸭绒帽;他又从箱子底掏出一条丝巾和一盒化妆品放在桌上,默默转身坐下,喝了家乡的第一口水。他喝得很慢,舌尖能感受到水里的碱性气味。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一直沉默不语,嘴里吐出的烟雾一刻不?105停地环绕着他。姐姐进了屋,在小凳子上坐下。“姐,睿睿妈给你买的。”他说。姐姐看了一眼,说:“睿睿这么大了,真快,要不是看过照片,大街上我可认不出。”他们又聊了其他一些家常,移民话题最终还是摆在桌面上了。“说到移民,我就想到三峡移民……”父亲的话随着嘴里的烟跑出来,“从四川移民到江苏、上海,电视上说,这些四川人特别想老家,晚上经常哭,现在也没办法回去,只能等年岁大了,再回老家养老,落叶归根,老话没错……”落叶归根,他明白父亲的所指。
“中国这么大,非得移民到加拿大?”父亲忽然有些激动。“主要是为了睿睿。”他这样解释。“睿睿才五岁……”父亲皱起眉头。“我和她也想换个环境……”他继续解释。
“你也不小了……再过两个月就41岁了……”“……”“你们两口子在国内生活不下去了?”父亲满眼疑惑。
他看着父亲,摇摇头,思维有些停顿。
“你犯错误了?”“没有,我们俩工作正常。”?106三十多年前,父亲是小城里着名的‘臭老九’,被学生泼墨汁、揪头发、坐“喷气式”,整天游街,要么站在教室课桌上背毛主席语录,低头认罪。这些故事是父亲后来告诉他的。父亲还说,要不是为了孩子(当年姐姐五岁,他还没出生),他早就拒绝忍受耻辱跳河自杀了。父亲手里的烟在抖动。“知足常乐……知足常乐……知足吧……”他站起身,狠狠地扔掉烟蒂,走进里屋。一阵沉默后,父亲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出来:“你妈要是还活着不知道她咋想。”姐姐说去做晚饭,拉开门走了,她没有马上离开,背靠门板听父子俩还会说什么;她站了好一会儿,听见的是父亲的一声长叹和随后持续的沉默。
姐姐在一遍一遍地洗菜,菜其实已经很干净了,她倒水接水的连续动作是下意识的。他走出屋,站在姐姐身后。“咱爸他……”他只说出了这两个字,抬头望着天空,“姐,我本来没想过要走,可是想来想去,还是得走……”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子,石头子奔跑的路线让他想起睿睿。睿睿此刻不在院子里。“睿睿!”他叫道,听见声音?107在院子里回荡。他熟悉声音在小院里回荡的效果。小时候,他大声背诵父亲布置的唐诗作业,声音跑到对面墙上会弹回来的,像小剧场里的回声。“睿睿!”他再次喊了一声。父亲推开门跑出来,脸上挂着焦虑。“睿睿和石头出去玩了。”姐姐看着父亲说。父亲神情略微放松,朝院门外摆摆手,说:“去找找,去找找……外面太乱!”说完又折回小屋。
“没事吧?”他小声问道。
“没事。你把孩子看得太仔细了。”姐姐把洗菜水泼向半空,他在水波里看见转瞬即逝的彩虹。“北京是首都,我们住久了才发现北京其实也挺乱的,车多、人多,流动人口多,孩子上学,几乎每个家长都要去接送,要不然不放心……”他想象着刚才的彩虹,抬头望天,几朵灰黑色的云正在飘移。
“加拿大……真比中国好?”姐姐问道。“不想让孩子活得太累,现在的孩子压力太大,从小学到高中,除了死读书,要分数,没啥想法,再说,我们俩还都年轻……”“移民是谁的主意?”“睿睿妈妈的,多亏她有过硬的学问,可以办技术移民,我和睿睿随她过去。她现在就在加拿大,?108要和一家医学机构最终签约。她十年前从美国读完生物学研究生后回国工作,遇到很多不顺心的事,她一心做学问,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研究院里的好事几乎轮不到她……挺累的,研究上也没什么动力……她就想安安静静地搞研究,安安静静地生活,凭本事吃饭。”“现在有关系才叫有本事。”“是啊……”“你到那边干啥工作?”“还不知道,可能不教书了,我是中文系毕业的,英文好多年不用,快忘干净了,到那边找找看吧。”“在国内大学里工作不是挺稳定吗?”“现在大学跟政府机关差不多,都是领导和上下级关系,没意思。学术研究跟项目资金挂钩,大家都在找关系要钱,想静心做学问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论文、着作抄来抄去,没人管。再说这几年我教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很难找到好工作,我也有失败感……”“你想这么多干吗?”“总觉得这样工作没意思……很压抑……”“在加拿大就能顺心了?”?109“不知道……”“移民后你就是加拿大人了吧?”他笑了笑,说:“移民过去就是拥有了加拿大长期居留证,就是绿卡,还是中国人。”姐姐明白似的点点头,朝屋里大声喊道:“爸!爸!移民是去国外工作,还是中国人!”没听见父亲的回应。两个人对视着,忍不住笑了笑。
金鱼的旅行(4)
“小萍在深圳怎么样?”姐姐叹口气,说:“一月挣两千多块钱,够她一人用的。听说她工作的厂子有好几万人,时常有工人跳楼自杀,真吓死人。我真想让小萍回家算了,不挣那份钱了。
你猜怎么着,小萍告诉我,她不会自杀,要自杀也不会选择跳楼,死相太难看了。瞧瞧这孩子,都二十出头了,还这么说话。这些孩子,爹妈养他们容易吗?说自杀就自杀,也不为家人想想……唉……我真担心小萍……”“我在加拿大稳定了,也让小萍过去看看,说不定有机会。”“反正家里都指望你呢……”姐姐的话让他抿紧嘴唇,内心忽然涌动起当年大学?110毕业后的创业激情。“叫睿睿回来吃饭吧。”姐姐说。
他走出院门,没看见睿睿的影子,继续往前走,听见了睿睿的叫声。石头正骑着一辆没有车篷的破旧三轮车拉着睿睿狂奔。石头矮小的身体整个伏在车把上,两只脚一上一下用力蹬踏脚蹬,动作夸张变形,看背影像一个年幼的杂耍艺人。“睿睿,回家吃饭了。”他大声叫道。
石头熟练地减速,回头望一眼,扭转了车把,接着蹬踏、加速,睿睿抱着玻璃杯大呼小叫。他觉得骑车的石头真像一头小野兽。
这时,一辆汽车突然拐进街口,街道不宽,汽车没有减速的迹象,他的耳朵里挤满汽车油门的轰鸣声。“小心!”他大喊。石头一惊,猛转车把,汽车“唰”地冲过去,溅起路边的污水。三轮车倒在一旁,车轮兀自转动,石头和睿睿摔倒在地,两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是泥水。玻璃杯的盖子掉了,杯子里的水往外流,一条金鱼正在泥地里挣扎。石头拾起金鱼,放进杯子后给睿睿看,说:“金鱼没事。”睿睿一脸惊恐,看见跑过来的爸爸,眼泪和脸上的泥点混在一起落下来。石头站起身,望着消失的汽车,满眼愤怒。?111姐姐给泥猴般的睿睿擦洗身子。父亲的手指在愤愤地抖动。家里那张用了几十年的老式四方木桌摆放在院子里,桌上摆有姐姐烧好的六样菜:一条鱼、一盘鸡,几个蔬菜,当然还有一盘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锅贴豆腐。
父亲拿来一瓶酒放在桌上,又从橱柜里拿来四个小酒杯。
“爸,酒杯多了一个。”父亲没说话。
“爸想给娘喝一杯。”姐姐背对着他说道。
他醒悟,赶忙起身倒酒,听见睿睿在跟姐姐说话:“姑姑,能让石头过来一起吃饭吗?”“姑姑待会儿盛些饭菜端过去。”睿睿走过来坐在爸爸腿上。姐姐端着一碗饭菜出了门。睿睿望着爸爸说:“我想喝饮料。”“吃饭吧。”他说。
“爷爷去买。”父亲望着睿睿说,已经站起半个身子。
“爸,我去买。”他点了点儿子的脑袋瓜。
“出门往左拐。”“知道了。”院子里只剩下了爷俩。爷爷望着睿睿,眼睛一眨不?112眨。睿睿低头拿着筷子敲桌沿,嘴里哼唱着,发觉爷爷正牢牢地盯着他看,有些羞怯,继续敲打着,节奏有些紊乱。爷爷收回目光,嘴角展开笑容,忽然想起了什么,扬了一下手臂,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睿睿的短裤兜,一字一句地说:“爷爷给你的,到那边买玩具吧。”睿睿看着爷爷的手指伸进裤兜,手指上暴起的青筋让他有些害怕。“学会认字了,给爷爷写信。”爷爷接着说,睿睿懵懂地点点头。小院里继续回响着筷子敲击桌沿的声音。老人端起一杯酒,进了屋,站在老伴遗照面前。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手指明显在抖动,视线有些模糊。他轻轻喘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伴,儿子和孙子回来了,他们一家三口要出远门了,我代他们给你说一声。儿大不由娘,让他们去吧……”老人低下头,余光看见一个人影,发现睿睿正扶着门框,静静地望着自己。老人走过去,摩挲着孙子的头发,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月亮再亮,也遮盖不住星星;遮盖星星的是天上的脏云。父亲已躺下休息,姐姐屋里的灯也刚刚熄灭。睿睿躺在床上,手握红包,打着小呼噜。透过窗子,他能?113看见院子里那几把椅子的朦胧身影。他轻轻走出去,在椅子上坐下,夏末的晚风还没有凉意。他听见父亲的咳嗽声,盯着父亲房间的窗户愣了半天神。树枝在月影里晃动,夜市的吆喝声时断时续隔墙飘来,同时飘来的还有木头燃烧和烤肉串的味道。他走出去,远处几个袒胸赤膊的男人举着啤酒瓶嬉笑怒骂。若是当年留在家乡小城,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喝酒?这一刻,他真想脱光衣服,像这些男人一样,袒胸赤膊地喝酒吃肉,甩掉这些年身上包裹的文人气,活得要像个野蛮人。他知道,在现在的中国,几乎每一个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不管男女,身上一定有某种狼性,这是特殊年代必备的生存野性。而他恰恰缺乏这一点。事实上他早就认输了,他过去认输的方式是躲避,现在则是逃离,哪怕是去陌生的国度孤独地生活。街边的小商店亮着灯,十几种水果胡乱摆放在纸箱子里。一把香蕉让他想到儿子,睿睿有可能变成香蕉人。是的,儿子会变成香蕉人,他和妻子也是远离故土的人。思绪让他伤感。眼前的街灯有些模糊。响起一串车铃声,一辆三轮车停在身边,是石头爹。“大兄弟,出来转啊。”石头爹嘿嘿笑着说。他尴尬地点点头。“我?114带你转转吧,逛夜市去。”石头爹爽快地说。他谢绝了,因为出门时忘带钱包。“不收钱,走吧。”石头爹挥挥手。
金鱼的旅行(5)
他还是推辞了,石头爹疲惫的神情也让他不忍。三轮车消失在暗影里,他没有了继续走的心情。快到家门口了,路灯下停着那辆三轮车,石头爹正和石头低头吃饭。石头看见了他,停住筷子站起身。他招了招手,走进家里。
屋里的酒气让他在橱柜前驻足。他没有开灯,就着外面照射进来的亮光端详着母亲的遗照。母亲去世那年,他发现父亲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永远改变了他相貌的表情,眼神里有呆滞的伤感和失望。父亲多次说过,他希望能死在母亲前面。母亲去世后,父亲再没钓过鱼,他的渔竿躲在墙角,沾在上面的灰尘像大团黑色的棉絮。他记得自己和父亲一起钓过几次鱼,不过那都是他读大学时回老家的回忆了。那时的河道还很宽,他和父亲卷起裤腿,站在河道甩竿。父亲的耳朵上夹着烟卷,腰里挂着鱼篓。
父亲是钓鱼高手,他们钓到黄昏回家,母亲把鱼倒进盆里,先给鱼洗澡,洗干净了再去厨房取刀。他和父亲洗脸洗手洗腿,然后坐在院子里等着晚上的鱼宴。还有一次,他钓上一条死命挣扎的大鱼,大鱼在空中翻转身体,?115击中他的脸,他一屁股坐在河里,鱼拽着钓竿逃窜。父亲在水里奔跑,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时候的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体力还好着呢。
他突然有个想法,要把娘的遗照翻拍一张,带到加拿大去。一股宽慰的情绪顿时包裹着他。睿睿睡得很香,手里的红包滑落在枕头边。他打开红包,里面有五张粉色的百元人民币。他从旅行包里数出四千五百元,连同这五百块钱一同放在信封里。这次回家,他想给父亲留下五千元钱。他躺在床上,压响了那片红纸,这声音改变了他的初衷。他起身下床,打开信封,取出父亲给儿子的那五百元,把红包仔细包好,又重新在信封里补上五百元钱。他这样做,只是想把父亲对儿子的心意长久地留存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醒了,简单洗漱后他取下相框,一出门就碰上了石头爹。石头爹说知道在哪儿翻拍。一切顺利,照片两天后取。石头爹还是想拉他转转,这一次他没有谢绝。他们一路慢慢前行,过去读书的中学旧址如今被一座蔬菜批发市场覆盖,唯一的一家电影院还?116在,只是更显破败,被几家录像放映厅包围起来。多年前他曾和父亲在这里看过电影《少林寺》,票价两毛,好像看了三四遍。石头爹说他有十几年没看电影了,想看就去录像厅,票钱两块,能看好几部外国电影呢。经过一个工地,石头爹停下车,有些得意地扭头问道:“大兄弟,知道这是干啥的吗?”他摇摇头,几个工人正呼哧呼哧地搬运水泥砖瓦,脸上全是泥巴。“这是在建文物,这房子建好了,咱们这地界也出名喽。”石头爹边说边继续骑行。
“啥文物?”“报纸上说,考古学家研究证明,孔子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天。孔子住过的地方一定是宝地,有仙气!孔夫子,这可是圣人!这地界要出名喽……”他愉快地按响车铃,肩膀夸张地扭动着。石头爹的话让他哭笑不得。国学,大师,圣人……在他看来,这些词汇越来越像一块块又干又硬的石头。他忍不住连连摇头,无意中看见了河边的睿睿和石头,就跳下车,喊着儿子。
“爸爸……爸爸……”睿睿兴奋地回应。
“睿睿……你干吗呢?”“和石头哥哥玩呢。”?117“小心点,早点回家!”“大兄弟,有我儿子在呢,这儿离家很近。”“水深吗?”他小声问道。
“现在哪还有水,瞧那水比羊肠子还细。石头昨天和你儿子玩,高兴坏了,那条街上没孩子跟他玩。”“石头很懂事。”“唉……他这样子,今后咋办?”石头爹的脸色暗淡下去。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们好好玩吧!早点回家!”他再次喊道,跳上了车座。
目送爸爸离去,睿睿更显高兴。他蹲在那儿,用手拍着溪水,他在北京可没这么玩过,觉得新鲜好玩极了。
小溪不深,一米左右的宽度,流向不远处的小树林。水边有绿草,是那种泛黄的绿草,没有苍翠欲滴的气息。
几只瘦弱的蜻蜓在草尖停留片刻就飞走了。睿睿脱下鞋子,脚伸进溪流,扑腾着水花,欢叫着:“石头哥哥,你也把鞋脱掉吧。”石头望着他,笑着捡起一张纸片,叠了一个纸船,放在水面。纸船晃悠着,漂到睿睿脚边。他一脚就把纸船踢翻了,还哈哈笑,石头也笑,抖落纸船?118里的水,再次放在水面。纸船顺着溪流漂下去,中途好像歪斜在草丛上,随后又被流水摆正方向,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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