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
前几日,陆思琼尚在周府时,跑去问外祖母,得到的仍是音信全无的回答。
“姑娘莫急,师姑本领那么大,又有一身好功夫,绝不会有事的。”
竹昔年纪虽小,却最通主子心意,“没有写信回来,许是有事耽搁了,姑娘且再等等,说不准等下个月您芳诞之时,师姑就出现了。”
陆思琼却仍不安心。
脑海里止不住浮现出昨日在周家见到的那名男子,当时对方的眼神,尤其是在听得外祖母道出“表姑娘”之后,那种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探究……总让她隐隐觉得,对方是冲她而来。
她天生敏锐,直觉极准。
那名男子的到来,定然与师姑有关。
这是陆思琼昨夜的猜测,虽无实据,却就是莫名的肯定。
开春后的这几月来,陆思琼总不时梦到师姑,回回尽是其身陷囹圄之境。
外祖父惜她担忧之切,便派人出去寻找,只可惜至今总无进展。
她满怀愁闷的靠上暖炕,随手取了多宝槅上的《医镜》翻阅。
这是师姑留给她的。
看着医书上记载的珍药解说,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后又小眯了会,等再睁眼,已是暮色四合。
传了晚膳用毕,便起身又往清风小筑而去。
替珏哥儿诊完脉,提笔调整了药方剂量:将原方里的石膏改用五两,赭石改为两半,且仿白虎加人参之义,又加野台参三钱。
吩咐下人再次煎汤,珏哥儿徐徐温引下,仍吐药一半,大便仍未通下。
宋氏略显慌乱;陆思琼轻轻蹙眉,却不焦躁。
思忖片刻,考虑到珏哥儿先前服药过猛,以致肠胃大伤,于是变汤为散。
用生石膏细末一两,赭石细末四钱和匀,叮嘱宋妈妈为一日之量,鲜茅根四两,煎汤分三次将药末送服。
这是明日的方子。
宋氏闻言照做,如今亦只能信她。
陆思琼叮嘱完毕,便福身告退。
宋氏望着对方背影,想起午后静安堂内婆婆的叮咛,张了张口,却是没唤出声。
次日,珏哥儿按新方服药。服后分毫未吐,下燥粪数枚,小便则甚畅利。
翌日,陆思琼又更仿白虎加人参汤之义,改用野党参五钱,煎药送服从前药末,又下燥粪数枚。
后调养数日,珏哥儿病始霍然痊愈。
张御医从宫中回府之后,被德安侯再次请来替珏哥儿诊脉。
他把脉之后连连颔首,问宋氏拿了先前所服药方,待看之后,不由赞道:“小少爷这病已然痊愈,只是不知这些方子是出自哪位大夫之手?
竟然能想到用生石膏与赭石相伍以达通便之目的。此二药质量而坠,直接服其细末,更可直趋下行,使通热结之力得以充分发挥,且石膏善清里热,热邪清而不语燥粪互结,则其便自下。”
又见药方中有生石膏、代赭石细末,曾先后用野台参和鲜茅根煎汤送服之言,张御医不由摞了胡子指着同德安侯激动道:“野台参可补气生津,用其之意是伏气所入较深,惟正气旺盛,才能鼓邪外出。白茅根滋阴生津,并善清脏腑之热。
热清不与燥粪互结,津液充足则肠道自润,故小少爷便秘之症可除。这位大夫若不是深谙医理药性,焉能有如此配伍之妙?”
宋氏听到儿子病情确实已然痊愈,自是开怀,以致张御医后面所言,并未如何细听,只知是琼姐儿的本事能耐。
然德安侯听后,面色虽然如常,心中却是别扭。
他嫡出的闺女,被人当成市井里以医谋生的郎中了……
第十三章 来访
更新时间2014…7…6 8:06:37 字数:3300
德安侯致力于朝堂,家中子女姨娘的事素来交由妻子宋氏打理,鲜少过问。
因而,当塞华到娇园传话,道父亲要她去外书房之时,陆思琼感到格外惊诧。
内心于期待中泛着欣喜,却又有些迟疑,不知父亲是否亦是为了二姑父的那件事……
因那日她回绝了姑姑,近来连带祖母待她都冷淡了许多。
虽不明显,然相处间,总能察觉。
珠玑阁坐北朝南,是座二层的阁楼,院内墙隅处植了大片的金棣棠梅。
这时节,棣棠柔枝垂条,金花满树,一眼望去,别具风姿。
踏上走廊,将书绘与竹昔留在下面,陆思琼只身随塞华上楼。
绣鞋踩上红漆木梯,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衣袖里握着木匣的右手紧了紧。
父亲喜诗弄词,最擅书法。
徽墨乃墨中佳品,其色泽黑润,舐纸不胶,入纸不润,香味浓郁,宜书宜画,素有“落纸如漆,万载存真”之美誉,颇受文人推崇。
这是上回在荣国公府时,外祖父见她习字颇妙而赏的。
陆思琼亦擅书法,闲来无事时摹上一帖。可这方宝墨,却总舍不得用。
转瞬间,已至门外,塞华敲了门于屋槛外禀道:“侯爷,二姑娘到了。”
“嗯,让姑娘进来。”
塞华应声推门,弯着腰做了请的手势,语态恭敬:“二姑娘,请。”
陆思琼颔首,提步入内。
屋内窗牗大敞,清风徐徐,虽闭门却并不闷热,显得分外明亮。
德安侯坐于紫檀桌案前,手持了本古籍正阅,因翻卷着,陆思琼只见能观其蓝皮盖封,却不得其名。
她上前福身,“女儿给父亲请安。”
德安侯搁下手中书籍,抬头望向女儿,招招手:“琼姐儿过来。”
陆思琼应声上前,视线越过墙上的四君子图,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将手里的这方徽墨送予父亲。
她尚沉默间,对坐的人却出了声:“为父问你,你二姑姑是不是私下来找过你了?”
德安侯为人干脆,虽是文人却并不爱拐弯抹角,尤其面对的还是自己女儿,更不必含蓄客套。
寻她过来的目的开门直言,见对方愣愣的注视自己,正色再道:“琼姐儿,这事你暂且别管。你是个闺中姑娘,别什么事都掺和进去,回头见了你外祖父与几位舅舅,亦不要提起这事。”
原以为是怪她拒绝了姑姑,不成想是这番意思。
陆思琼心情明霁,点头应道:“女儿明白轻重的,请父亲放心。”
右手间木匣下滑了些刚要取出,却见父亲又满脸严肃的开口:“还有,为父平时忙碌,对你难免疏忽管教。可你是我陆家的女儿,有些关系亲疏远近心中自该分明。
周国公爷与老夫人待你再是亲近,终究不是亲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别每回从周家回来都尽得了好处,让外人瞧着还以为我们陆家图那些个东西呢。”
陆思琼握着木匣的手瞬时收紧,又慢慢的挪进了衣袖。
她羽睫轻扇,敛去了笑意,规矩的应道:“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嗯,没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德安侯话落,又拿起了手中书卷。
陆思琼抬眸看他,坚毅分明的轮廓上找不到渴望中的丝毫暖意,压下心头失落,欠身退出了屋。
塞华送她下楼,及至离开珠玑阁,陆思琼都没有任何表情。
父亲的心里,终究只有家族荣誉。
唤她过来,亦无非是担心她年少无知,会在外祖父跟前说错话,将话柄落给外人……
掏出袖中木匣,上好的描金楠木盒子,暖阳下夺目熠熠,却再无了欣赏的心思。
耳旁似又回响起父亲冰冷肃然的嗓音:别每回从周家回来都尽得了好处,让外人瞧着还以为我们陆家图那些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