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田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五岁,他被宗太和宗太的朋友拉去看鬼片。几个装模作样的小孩拥挤在暮色涌动的房间,环抱双膝,企图将自己缩得无限小,不被鬼看见。事后在海边散步时有关“究竟是谁最先发出了尖叫”的争执中良田被指认。他撇撇嘴表示“那又怎样?至少我有承认害怕的胆量。”直到只剩下和宗太两个,逞强的脸才露出破绽:“怕鬼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到底有没有鬼啊?”
八岁的宗太还没有长成完全可靠的哥哥。他笑着回答“不知道”,和其他人一样嘲笑良田胆小。良田气急,挥开他的手独自疾走,走了一阵才迟迟地意识到空旷的、傍晚的海边恐怖要素齐全,回过头喊:“走快点啊!”结果,却发现宗太不知所踪。
良田愣在原地。环顾四周,惊慌地大喊:宫城宗太!一阵风过,旋即他看到憩朝时刻的海平面上闪过一道熟悉的影子。
直觉想要冲过去。一直躲在他视线死角、想要捉弄他的宗太这时才终于从背后出现,一把抓住他肩膀。面对弟弟的突发举动困惑:“喂!我在这啦!你去哪?”
良田猛地转身,瞪圆眼,不可思议中后退两步跌坐在地,视线反复在海平面和宗太间确认——后来这件事在十七岁的良田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他尝试用一些方法佐证那影子不是幻觉、更不是梦。但始终没能得到结果。
记忆里,海平面上的宗太如海市蜃楼,从时间轴上的某个坐标投影,在过去形成寓言,转瞬即逝。
那年,宫城良田五岁。距离宗太消失在海平面还有四年。
良田第一次上场比赛是在国小二年级。
被断球时意外扭伤手腕,情况并不严重,但在宗太询问时由于想得到关心还是大哭着谎称超级痛。
宗太不拆穿,任由他撒娇一会儿说是左手一会儿又变成右手——即使也有着幼稚的捉弄弟弟妹妹的时刻,但总的来说,他有做哥哥的天赋。于是那时的良田得以理所当然做一个爱撒娇爱哭的小孩,同时也理所当然崇拜着宗太。
“不要怕,撞上来!”
“越是心砰砰跳越是要装作不在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不仅是做哥哥的天赋。身体生长的天赋,篮球的天赋,宗太似乎是所有优秀的名词合集。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哥哥面前偶尔良田的自尊心也会受挫。
在宗太最后一次赢球的国初一年级,熏用录像机记录下一切。包括赛场外良田憧憬的脸,包括赛后良田忍不住地叫嚣:
将来我要长得比你高!
宗太说:会的。
将来我打球要赢过你!
宗太说:会的。
良田没有完整地观看过那卷录像带。他想说:宗太,你骗人。就像答应我再打一场却擅自出海一样。你根本没有将来。
但这样想的时候,良田又觉得自己太坏了。把宗太想成坏人就能消解对他的想念吗?
八岁的良田尚且不懂死亡的含义。他感觉爸爸只是去其他地方生活了而已,只是不在他身边。所以熏流泪的时候他和安娜只是呆呆地望着。
宗太承诺从此要当家里的队长,对良田说:我是队长,你是队员,我们要照顾好熏和安娜——当时的他们都无从得知宗太有个爱骗人的坏毛病。良田傻傻地点头,如此过早地背负起即将继任的命运。
这时,距离宗太消失在海平面还有一年。爸爸先行一步后,良田偶然提起了五岁那年曾在海边看到的光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说自己只看到一个影子,下意识便以为是宗太跑进去了。有没有可能他看到的其实是爸爸?是不是他有某种预知的才能?灵异体质?这样一来也许灵魂论是存在的?——然而宗太只当他胡讲,猜测他是看到跳跃的海豚,或者别的什么。但在看清良田失落的表情后又迅速改口。
“灵魂应该是存在的吧,不是都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结果,良田反倒科学逻辑起来,质疑道:“星星不就是巨大的石头吗?人怎么会变成大石头?”
宗太一时语塞。
良田低头思考片刻:“如果灵魂存在的话.....不就是鬼吗?爸爸变成鬼了那其实鬼也不可怕吧?”
宗太持续语塞。他无奈地笑着,说:“是啊,今晚要不要一起看鬼片?”
良田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义正严辞的拒绝。毕竟,鬼片这种东西拍出来就是吓人用的,又不可能在里面找到鬼魂存在的证明。倒是神秘学开始引起了他的兴趣。
在乱七八糟的杂志角落找到一些灵异故事、占卜测试,测到很准的就在心里笃定神秘学是存在的,冥冥之中命运是存在的,灵魂也是存在的——他还因此被嘲笑“这像女孩子的爱好”。良田并不在意,将这些想法毫无保留分享给熏。而熏总是态度不明、一笑而过。
每个人在面对悲伤时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熏是抹消和逃避、宗太和安娜是正视。
良田是寻找挽回的可能、某种类似信仰的寄托。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她说很准呢,试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不去。”
“嗳——你不是有喜欢的女生了嘛!去占卜下你们的缘分?”
“不要。”
安娜劝说无果,哎哎叹着气抱怨:“真无聊,你不会已经变成唯物主义了吧?”
良田没有回答,草草塞完饭,撂下一句“我吃好了”,抱着篮球率先出门。
球场是可以让他平静的地方,大部分时候,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第一次遇到三井,比如,在老家冲绳的那个球场。总之是想起宗太的时候。
今天也不可抗力地想起了宗太。即便独自一人,没有对手,他依旧习惯性和真实的情绪博弈。太过想念的时候就要想办法消解——某次,良田独自乘坐电车回往冲绳,挥汗如雨后躲进临海的秘密基地。他发现在这里睡觉更容易梦到宗太。良田曾以为这是一种神秘学。比如,宗太的灵魂游荡在海边和秘密基地,所以更容易进入他的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认为在这里梦到的宗太是真实的——十七岁的良田面对着十二岁的宗太、停止生长的哥哥。他们现在一样高了。良田用手在两人头顶比划——超过你咯。又夹紧宫二头肌——身体也比你强壮咯——但为什么他的十七岁只能长到宗太十二岁就达到的高度呢?难道是因为他太想成为宗太,却没能见过宗太长得更高的样子?
心直口快的安娜一次又一次提起自己快要忘记宗太的脸。良田却始终清清楚楚记得。也许是因为他太容易想起宗太,甚至在思春期的时刻——那个时刻也会想到彩子。总觉得太不礼貌了,一想到就马上对着空气道歉。
想起宗太的时候,更多是以一种调侃的态度。良田回忆着自己第一次梦遗发生在十四岁。十二岁的宗太有没有体验过?手淫肯定是没有.....也没谈过恋爱,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人生就那样戛然而止。
这样一想,他现在才是哥哥啊?已经超越宗太长成了成熟许多的大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晚上,安娜回来时脸上写着不开心。等熏回房后,良田漫不经心地关切:“怎么了,占卜师说你喜欢的人讨厌你?”
安娜朝他翻白眼,恹恹地趴在桌上:才没有。
良田想,看来真的有喜欢的人了嘛。接着又突然想到,就连安娜也变成宗太的姐姐了。
安娜稍作停顿:也没什么啦.....就是感觉半真半假啊,有准也有不准。反正没我想的那么神!神秘学说到底还是骗人的把戏......
良田对于她失望的言论在心里反驳:怎么能因为一个人算不准就否定神秘学?虽然对安娜来说这不过一种流行的娱乐、朋友间的趣味话题。但对良田而言却并非如此。
他说:这么轻易否定说明你本来也不信。然后也不听安娜的回答,径直回了房间关上门。
灯光昏暗,抽屉里摆放着他在归途中买来的蜡烛和打火机,以及一张宗太的照片。
明天是宗太的忌日。
熏是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有关宗太的痕迹的,但是她不知道,被遗落在秘密基地的篮球杂志中夹着另一张宗太赢得比赛后的大合影,良田偷偷保存了下来。
在良田企图将从车祸中捡回的一条命再次丢下悬崖时,那个瞬间,他依旧想到宗太。可他也同时想到了安娜和熏。想到熏在自己病房里的表情,她的担心和隐忍。
良田在秘密基地里孤独的抱头痛哭。他是个擅长幻想的小孩:五岁幻想世界上有鬼、六岁幻想要比哥哥长得高、七岁幻想能和哥哥一样驰骋在球场上、八岁幻想爸爸生活在别处、九岁开始长此以往地幻想哥哥能从海难中归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哪怕变成鬼也好。
在通讯不发达的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只能通过一些灵异杂志和道听途说来得知可能与亡灵见面的方法。用柳叶沾一些清晨的露水,抹到眼皮上,或者牛的眼泪——这难以实现。用胡椒、芦苇捣碎混入骨灰——骨灰也没有。或者更传统的,在盂兰盆节将点燃的灯笼放入河川,然后回家找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前点燃蜡烛,集中凝视火焰,镜中的形象将会变成你所想念的人。
可行的方法七七八八尝试下来统统没有结果,良田始终没有放弃。这次是他偶然从参加灵异社团的同学那听来——用一点海水,使得沙滩变得坚固以做支撑。蜡烛是仪式的常用工具,两只红色、一只白色分别插进去。打火机没有防风功能,良田一手护住烛捻,艰难地花费掉足足一分钟。
小小的希望燃起,随海风摆动。火焰像被赋予了脆弱的生命。
掏出照片,看见上面的宗太笑容灿烂。良田将宗太小心翼翼贴在掌心,双手合十,近乎可笑的、虔诚地在心中呼喊:回来吧。
回来吧,宗太。
某次照镜子,良田发现自己的眉眼不知何时变得一高一低。头发两边有样学样剃掉,身上穿着七号球服,左手戴着哥哥的护碗。
九岁的良田戴着面具坐在宗太失去主人的房间内,被熏看到后,彼此第一次爆发了感情。熏大吼着“你没有自己的衣服吗!”将他压倒在地板撕扯。可是即使摘掉面具,良田依然在不知不觉间活成了类似宗太的样子。
但他是宫城良田。
永远不会成为宗太。
距离宗太消失在海平面还剩下最后一分钟。良田站在岸边,任性赌气的哭喊“你再也不要回来了!”宗太望着他,只是沉默不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从海中央吹过的风穿越八年。
蜡烛熄灭,风卷着莫名的温度抚过良田的皮肤。他面无表情地盘腿坐着,等了又等。
海平面只是像宗太一样沉默。
来的路上,良田买了两份煎饼。以前周末通常都是和宗太一起外出度过的,打篮球,捉迷藏,或者乘电车漫无目的,下车后走到繁华地段,从关东煮吃到炸馒头、芋头蛋糕吃到金平糖。煎饼的话宗太吃咸的良田吃甜的。
“小孩子才爱吃甜的。”
“你明明也吃了芋头蛋糕。”
“是啊,我也是小孩子嘛。”
说到底不过才九年时光。三岁以前的记忆良田几乎没有,满打满算和宗太的相处不过六年。相较于他漫长的人生实在是非常的短暂。
却是宗太人生的一半。
大部分的店铺已经翻新或改变。煎饼店的招牌也换了,老板不是同一个。良田买了两份煎饼,一份甜、一份咸。甜的被他边走边吃。想着把咸的留给宗太,又觉得此举过于白痴。
即使已经做过太多在外人眼里好像白痴的事.....谁叫他不是一个坦诚的人,还是借口说一个甜饼足够吃饱,才不是特意带给宗太。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十七岁的良田独自坐在空旷的、傍晚的海边。此时,距离宗太消失在海平面已经过去八年整。
良田没有长成一个唯物主义者。
包里的咸煎饼早就凉透。肚子有点饿,他拆开包装纸大口塞进嘴,尝到大海和眼泪的味道。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我来这所学校教书还不到一年时间,尹宗佑已经是第三个失踪的学生了。校领导每天忙活的焦头烂额,祈求公安部门行行好,真真不关我们的事,但无论如何学校名声已经被搞臭。毕竟这种事消息越封锁越容易像鬼故事一样家喻户晓,明年入学率恐怕要吐血。
对此校领导表示还是要靠我。我今年三十二岁,公信力自然不比那些谢顶老头,好在长着一张受人爱戴的脸,十分有利于宣传我校良好形象——即便教书还不满一年时间,但加上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再从读博一路留校至今,足足也有十四个年头了,对学校有情怀在所难免,出点力气义不容辞。
我没想到尹宗佑的母亲这么耐不住性子。还以为她对儿子不闻不问,原来只是为谋生计太忙,直到失联第六天才意识到儿子可能丢了。她当即从地方连夜赶来学校找人,不料找了一大圈,听闻学校丢人根本不是头一遭。警方尚且没弄清楚前两件事是否有所关联,案子目前都毫无头绪的悬着。她听完登时慌得脚站不稳,一个踉跄向后跌到我左边胳膊上——要说当时看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完全没感觉是假,那么惨兮兮地蜡黄着一张脸,浑身散发出海鲜市场的腥臭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喊:“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但我除了摆出一张惯用笑脸别无他法,一边心里叫着丈母娘,一边嘴上说“您先别着急,兴许只是跟人私奔了呢?”
这话直接给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愣——嗨呀我天徐老师,您是想调节气氛怎么着?听说您跟尹同学关系走得近,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一瞬间,丈母娘那双烂杏眼里欻欻绽出两道金光,扯住我袖子的手突然像抓住了什么扶木。我得意忘形间迅速而笃定地摇了摇头,面对她的大失所望一派真诚说了句:对不起,要不我先陪您报个案吧。
做笔录的时候,警察问到有关最后一次见尹宗佑,我说就在失踪前一天。虽然他因由暂住在我学校附近的房子里,但我平时都住宿舍,只偶尔回去拿些东西。丈母娘此前并不清楚儿子的真实情况,我按事实一五一十讲,她才得知尹宗佑竟是出了名的不合群,在宿舍住得抑郁,不过半年便跑来外面租房子。无奈三个月前房租到期涨价,我想自己那套房空着也是空着,他去了还能帮忙打理,叫他按承受范围内的租金随便付给我就好。
当然,我没说我们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真正建立起来的。关系不能见光的原因追根究底是尹宗佑不愿意。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几道世俗眼光就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谁叫我爱他呢,爱他自然愿意宠着他,干脆顺应其意把他藏去光见不到的地方。
问询的从头至尾,我只撒过一句谎。适当隐瞒一部分真相不能算撒谎。包括那句私奔也是真的,可惜我那蒙昧的丈母娘听不懂。
小区已经很老旧了,监控坏掉不少,物业也不记得修。我回家时贴心的给他带了夜宵。他看上去饿坏了,被关在闷热潮湿的地下室,连说话的力气都一并丧失。
因为是秘密场所,不方便被人知晓,任我再疼他也不好请工装空调。老旧的电风扇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转轴坏了,小儿麻痹一样不断地小幅度抽扯着脖子,发出规律的“咔哒咔哒”声音。又像是时钟指针走动,速度比正常的要快半秒。
他似乎由此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时间沙漏中加速流动——这让他不得不惊慌失措起来。但他仍旧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像只被扎了麻醉躺在手术台上待解剖的兔子。
每个医学生都要经历这一步。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第一次动手时也带着无用的慈悲。兔子和人类有相似的基因和生理结构,看到他我才真正意义上理解——困惑和惊恐在他的眼球间疯狂跳动,那么生机勃勃的,一如他每晚夜跑回来,脱掉深蓝色运动短裤露出玉色无暇的躯体。我经常趁他熟睡以后做那种事。他终日无精打采,笑也不是笑,压抑的痛苦在无数个神经衰弱的夜里隐秘的燃烧。我说百合花茶有安眠的效用,加料拿了很多给他,他感激不尽,每天都喝,毫无戒备的样子简直是为我精心准备的典礼。
我的大脑逐渐被越来越多幻想占据,白天故意收敛对他的关注,看似一切如常,夜晚悄悄溜进他不上锁的房间,脑子里自动播放起浪漫的管弦乐——但要说正儿八经与人结合我还是头一次。说出去估计没人信,我始终没法理解插入这一行为和性快感之间的根本联系,所以胯下这根东西时至今日依然崭新。
我说亲爱的,我尽量轻一点,你别乱动就不会疼。闵智恩是护士系低他一届的学妹,据我所知,两人从高中时期开始交往,感情早已稳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尹宗佑怎么也没想到求婚成功的当晚未婚妻便作为鬼故事的第一章节人间蒸发,案子一拖再拖迟迟不见进展,他就是从那时起郁郁寡欢起来的。后来不知从哪又冒出个叫江石允的臭小子,那个只会嘿嘿傻笑的草包脑袋,托关系走后门进入医学院,就他妈为了每天去社团跟人饶舌。我不懂习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尹宗佑究竟看中他哪一点才会从不对他吝啬笑容,但好在半学期后,江石允便不幸成为鬼故事第二章节。从此,尹宗佑再也笑不出来了。
事到如今翻这些旧帐实在没意思,我想表达的仅仅是:挨操他同样是第一次,害怕也正常——但我的安慰显然不能像镇定剂一样精准起效。他筛糠似的颤抖着不停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眼睛瞪得溜圆,依然不能从我脸上看见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