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麟听得脑子空白,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夜隐帮、夜无影会如此对待夜敛尘。
游念锦似想起了什么,咂咂嘴满眼兴味看着夜敛尘:“可惜了,这厮滋味真真不错,那隐忍着不哼不唤的小模样,比起曲意承迎的倌儿,倒更对本世子的胃口。”说罢,他执起游麟的手,将士卒递来的弓箭交予:“来,咱们也拿这只丧家之犬玩玩。”
夜敛尘为何会落入此境?他没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向夜隐帮交代?游麟胡思乱想,心头大痛,痛极又懊恼地暗骂声傻子。他本意是要夜敛尘回去交差复命,让似有所顾忌按兵不动的夜隐帮,浮出水面与自己交锋。哪知夜隐帮如此苛责狠毒,夜敛尘又如此固执地要保全他……愧疚痛惜之间,他又听得游念锦措辞暧昧,一股子闷了许久的怒火顿时冲散理智,攥紧弓冷冷问:“你对他做了甚?!”
游念锦挑眉一笑,悠哉谑道:“不止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一夜夫君。”他环住游麟,瞄准夜敛尘扣弦拉弓,亲密道:“好玩么,小倌儿?”
眼看箭要离弦,游麟猛地将准头一压,任锋矢偏向左前方士卒的脑门。那士卒吓得惊骇失措,抱头骤然埋身,才好险保住了小命。游麟冷哼一声,怒极竟笑了起来:“好玩极了!”
“好玩就多玩几把。”游念锦又递来几支开锋的锐箭,温和道:“听说这刺客几日前就和一个俊俏的未冠同伴进城。赶巧昨儿府上又有刺客夜探,想必和这刺客就是一伙还在附近。咱们多拿他练练手,没准儿能引出漏网之鱼来。”
游麟心中一凛,暗道我还没怀疑你们和刺客有来往,你们倒试探起我来了。这一警觉,他脑子便清醒几分。他方才确有瞬间想道破自己皇子身份,救下夜敛尘。现下一想,他游麟本就担着杀害游琴的嫌疑,再加上泉城那摊子事,一旦坦言,更显得是他让夜敛尘杀了四皇子,夜敛尘是刺客无疑。
“如此甚好,只是我射的不好,世子爷可别见怪。”游麟略一镇定有了主意。江宁军、夜隐帮!兹此一桩,绝不善了!他一面故作笨拙搭箭张弓,一面运气憋红脸,瞄准了夜敛尘,又好似用力过度脚下一晃悠摔了个四仰八叉,而那箭竟然朝天发去,隔了好一会竟俯冲下来迅疾扎向游念锦。
游念锦堪堪避过,见拓木箭在他原先站的地方入土不见,不禁抚掌一叹:“好!”
游麟眼底阴寒,却脸色微红诡异地嗔道:“世子爷,你可别说反话洗涮咱。”
接下来无的放矢的数十箭不是落在弓兵周围,就是离夜敛尘十万八千里。围观的士卒心惊胆战,按着头盔屁滚尿流躲来躲去。游念锦则看得哈哈大笑乐在其中。
眼看鹿皮筒里还有最后一支箭矢,游麟掂起对他而言过轻的一石力弓,指腹拂过绷紧的桑弦,风声轻发弓弰略弯,黑漆箭矢不偏不倚贴着夜敛尘的耳根放空远去。满脸血污的夜敛尘动了一动,戾气横生朝他看来,渐渐的似认出了他,目光略缓,流露出几分安抚不舍。
待入夜回了王府游离行辕处,游麟才从空茫的心境中回过味来。他一会儿惆怅,一会儿酸涩,浑身难受。他很喜欢夜敛尘的性子,相处的久了,又觉这个人命途多舛固执得可怜,不觉心疼忍让。要说有多爱,也谈不上。只是一门心思要对这个人好,让这个人高兴,让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他本就无羁无束,嗜好尝试新奇,因而情动之时,甘做下方,卖人情买人心,或许。他喜欢看夜敛尘为自己纠结的神情,喜欢以退为进将夜敛尘逼到穷途末路。他总是将喜欢挂在嘴边,却又时不时将之和利害关系牵扯,满口大话,却从未给过切实的承诺。说到底,他觉得,这和喜欢一只猫喜欢一只狗没什么不同。喜欢,所以逗逗它,偶尔逗过了头,玩死了,也没什么。
可现如今玩过了火,他突然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回想在一起的日子,夜敛尘真的对他很好,即便是识破了他的谎言之后…虽然生气,但实际上依然对他好为他想。
“我是怎么样一个人,”游麟郁闷至极犯嘀咕,“你怎么会看上我。”
游离迈门进来看到的景象就是,游麟攥拳落血神神叨叨,地上全是各种陶瓷碎片。他以为是为了泉城的事,沉默半晌道:“三哥,这几年我盯着九门提督斯无邪,在泉城知府那条线上安置暗桩,收集罪证。此次泉城失火必有内情。今日我已修书一封让人送往,不消几日便可水落石出。”他不怎么会安慰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已极为真诚。想想又犹豫着补充:“其实,四哥的死……”
游麟满脑子都是夜敛尘抬头那最后一瞬的目光,哪还有心情听这些。他按住游离的肩,打断道:“好,三哥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你人不错,知恩图报,心怀家国天下,又能忍人之不能忍,很适合绍承大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三哥只求你一件事,别为难大哥。”
“……?”游离听这话透着古怪,警惕地要往后退。
游麟左手已旋至他风池穴,右手在人迎、膻中两处穴道迅疾一划,他便瘫软在游麟怀里。游麟将他拦腰抱起放至锦榻,见他还不肯闭眼,笑着埋头吧唧一口,得瑟道:“警惕也没用~”笑容一敛,他低声认真道:“运河之事量力而为,金陵不可久留。对了,隔日若有人要你指认尸骸,记住,死的不是游麟,只是个扮成小倌的刺客。火烧便可,若不能,想办法弄花这张脸。”
游离怔怔看着游麟,清俊的面容依旧神情戏谑,止将万千悔恨付之一笑。这般久违的笃定又狂傲的神色,很快就随门关烛灭黯淡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忍心虐老三是怎样。这皮孩子感情方面其实很迟钝……昂
大闹金陵
夜凉如水。远处深巷传来二更击柝声。金陵王府西邻江东渡口,细听秋风,鹭洲渔船桨橹之声犹可入耳。而江宁军驻防的旧皇城在金陵极东,其间贾寮居舍浩如烟海,在月迷津渡的雾夜中,难以辨清。
游麟依旧身着玄底盘金箭袖,使出“燕子抄水”的轻功掠檐过壁,自是不动片瓦如履平地。待行到玄武湖畔,大雾弥漫,实在摸不准身在何方,他避开巡逻的士卒跃至湖心小岛,脚蹬离地手抓佛塔檐角,平攀直上九层塔刹。此时云裂月出,风疾天低,俯瞰万物皆微。极目灯火通明的前朝皇城,依旧遥遥藏在东南方雾霭之中。
他琢磨着不对劲,与世子同往时并未走这久。他早记下了沿路牌匾,凭轻功脚力,自然比穿街走巷的马车快许多。为何囚困着夜敛尘的破皇城,长脚了似地始终在远方的夜雾里?
……游麟武功虽好,江湖阅历却极浅。殊不知,迷障乃是奇门遁甲布阵之兆。
金陵城在此朝初期为兵燹荼毒,半盈楼阙化为废墟。彼时负责按图复原的石木匠为夜隐帮渗透,暗中动了手脚,挪了花草树木的位置,又运用八卦易理、五行相生相克之术修葺楼台,造了“烟锁迷陵四十八景”。亦根据外十三内十八城墙无数藏兵洞,将“千面搜杀阵”等等险恶的阵法机关融入其中。平常倒是无碍,一旦夜间来了不规矩的“贵客”,就会凶相毕露盛情招待。
鬼打墙不成?游麟不着边际地想着,掠下巍峨的古刹,又踩着矮墙商幌掠行了段。抬眼一瞧,小湖临脚,城墙临湖。月光洒在那城墙上,细细看去,不是城墙,而是连脉巨石。这巨石说不出的古怪,通体呈出诡异的紫红色,正中有一大块狰狞的凸起处,犹如巨型人脸,五官痛苦扭曲,栩栩如生。月移影动,那面目可憎的人脸,垂目看着湖里自己的倒影。湖水荡漾,皱成一团的巨脸倒影忽哭忽笑,忽怒忽惊。不知哪来的一阵寒风,吹过石脉缝隙,发出呜呜哭丧声。
饶是艺高胆大如游麟,此时也不禁沁出冷汗。正踌躇作何应对,他突然瞥见一块断损的丈高青石碑。行楷碑文聊聊四行——“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之诗。游麟了然,原来此处是素有鬼脸城之称的石头城,为古时范蠡所建。三国时哄住了不少偷袭的敌人,书上称此景为鬼脸照镜。他暗自好笑:范蠡兄,你携西施风流归去便罢了,何故将城池修得如此诡秘,吓我一跳。还未笑完,变故横生——在他读碑文之时,那鬼脸竟骤然如活物抬头,冷冰冰朝他望来!
“……”游麟心头一紧,侧身扎稳下盘,全神贯注戒备鬼脸。只见那紫红色的鬼脸蠕动扭曲,崩落成无数片。大块碎片坍下来,即将触及水面时,忽地又露出人身,全部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功夫朝他袭来。刹那百记飞镖齐发,在月光下如雪盖地打至面前。
游麟从未见过这么多身手超绝又配合密切的神秘高人,大难临头竟不知死活喝起彩来:“好~!”语尽镖至。镖来得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