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高悬,草木被盘剥了水分,热蔫在路旁,萎靡不振。
张文君随手擦去额间热汗,勒住缰绳,身下马匹旋即停住不动。
怀中人气息不定,点穴止血、简单地用药敷涂伤口只能保一时性命,尽管张文君刻意放缓前行的速度,此人腹部的伤口依旧渗出不少血水,若再找不到一处安身地,怕是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公子公子,”灰衣小仆乘马上前,他遥指远方,十分急切,“那儿有炊烟,当是有人所在。”
“走,事不宜迟。”
扶稳怀中人,张文君再次驾马前行,有二人紧随其后。
炊烟处,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牌匾斑驳掉漆却被擦得锃亮,灰瓦砌墙,梨木作藩。此地来往人士不多,两三匹马立于西边屋檐下,几名闲客在屋内正吃茶谈笑。
三人一路颠簸,已是累极,为首的那位浅衣青年虽满头大汗,但半分不敢耽搁,欲急下马,却被身后赶上来的人拦住。
那人身着玄衣,一把将马背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之人抱下来,架起他的胳膊走入客栈。
张文君会意,拎着药箱跟上去。
屋内,客人见三人带着一满身是血的伤患走入,谈笑声渐止,纷纷向他们打量来。
张文君无暇他顾,匆匆订了间房间,掌柜的见此景一时骇然,寻思着救人要紧,令小二赶紧领着人去最近的客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将人置于床上,灰衣小仆抱着铜盆出门打水,其他人则被张文君遣出去。
玄衣人伫足门口,蹙眉凝视床上之人。
张文君见状,连忙说道:“重伤之人如何害我?伤者需静养,齐大哥姑且守门,有事我随时知会。”
听罢,齐浔这才离去,去时把门轻带,并留了个小缝。
半晌,脚步声由远及近,韩平端着水盆回来,低声示意:“公子,水来了。”
“好,进来吧。”
他将水盆放下,看一眼俯身为那人清创治伤的公子,慢慢退出房门。
最为严重的伤势位于腹部,利器刺入所致,所幸伤口不深,未及要害,麻烦的是,腹部伤口带毒。张文君已将浸了毒的肉剜去,用绢帛擦去渗出来的血,撒上药,并细细包扎起来,最后处理一下少年身上的浅伤。
事罢,他暗舒一口气,抬头才发现半昏未昏的少年疼得冒急汗,嘴里说着听不清的话。张文君又拿出干净的绢帛,轻轻揩去少年身上的汗渍,感叹少年的坚韧,悄声安抚他,待到少年阖眼,呼吸平稳,才准备离去。
可那少年许是陷入梦魇,一把抓住张文君靠近床边的手,喃喃道:“别走。”
“爹、娘…别走…”
张文君愣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稚气未去的脸被紫色的淤斑占据半边,少年两腮鼓动,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亲人,他鼻头圆钝,嘴唇厚实,唇边发紫,本就相貌普通,如今脸上伤痕遍布,更是惨不忍睹。张文君反握回去,少年手上的皮肤瓷实细腻,虎口、无名指等几处覆盖了一层薄茧。
今日,他们驾马行至半路,锦衣少年跌跌撞撞冲出绿枝重叠的树林,扑飞一地沙石,他厉呼救命。
两名黑衣蒙面随之跃出,几刀下去,少年锦服之上丝缕尽断,赫然漏出几个大洞,鲜血直溢。
张文君的马匹受惊,蹬腿跃起,他拉扯缰绳之际,齐浔便飞身抱他下马,受惊的马匹则由韩平安抚情绪。
“齐大哥,救人要紧!”二人刚落至地面,张文君顾及眼前的厮斗,双拳紧握只恨自己武功平平。
齐浔向来话少,公子一言,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照做,他反手掷出剑鞘,打脱一人手中的刀,旋即纵身一跃,体迅轻鸿,一脚踹翻丢了武器的歹人,一手握剑挡住另一人来势汹汹的快刀。刀剑相撞,争鸣声动,蒙面人虎口如电触,五指猛然挣开,大刀“哐啷”落地,他红着眼,对同伙说道:“风紧,扯呼!”
刹那,二人掠地疾走,转眼消失于林海中。
捡起地上的剑鞘,齐浔简单地收剑入鞘,执剑而立,待树影了无动静,他向地面寻去,张文君已前去查看那人伤势。
齐浔面色寻常,眸底深沉,沉默不语。
窗外几声鸟鸣唤醒张文君,他感受少年手心的温度,静默而坐。
不知是谁家过着锦衣玉食的少爷,遭逢了何等大难,躺在此处,仿佛受梦魇侵袭,呻吟不断。
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躺着的少年腹诽。
傻子,装装可怜你就上当了,小爷我非得套出你们的目的不可。
疼死了,演戏演到底,这伤须是真伤才好蒙混过关,当日,暗探来报,已寻见魔教余孽踪迹,季归遥立即自告奋勇表示以身试险探出余孽诡计,遂上演了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腹部伤口是他刻意模仿而为之,无论是手法还是伤口模样都与真实遇害如出一辙,为确保事情万无一失,他特地用了点儿匪家小毒,不至于要人性命,顶多是让人持续几日浑身乏力,皮肉有若火烧灼之感。
他起先昏死过去,而后是感受到剜肉剧痛,尖锐的刀身嵌入肉里,毒药沁腐的烂肉被痛快挖去,连贯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可怜季归遥一口气没憋住,差点痛喊出来,幸得他忍耐力惊人,把痛喊愣生生压成低呼,顺便装了把可怜。
终究是少年意气,估错伤势情况,造成自己血流不止的结果,若张文君是庸医一枚,他怕是真的难保性命。
“安心,我不走。”声音婉转,叫人回想起,初春融化的冰雪,汇聚成流水滴落在山川之中,回声悠荡,清脆悦耳。
季归遥的手仍被仅仅握住,他闻得此声指尖微颤。
像,太像了,这声音……
他觑向张文君,眼神迷茫,看不真切,那人嘴唇一张一阖,说的话仿佛是什么玉露琼浆,季归遥一听,竟冒出“今日受此伤也是值得了”的想法,尽管刚才他满肚子抱怨,但现如今忍不住阖眼,睡意沉沉。
罢了,今日先饶过你,等我醒来再说。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清晨,日出东方,晨光甫临,便渐渐在窗棂帷幔、木桌桃椅上绽出片片阳花,覆盖满室。
床上被褥翻拱又落下,“嘶”的一声打破片刻沉寂。
犹如钝刀刮磨的痛感纷纷而至,季归遥捂住腹部,额间冷汗窜出。他不晓得对方用了什么药,这药让他昨夜疼痛全无,今早他起床碰到伤口,方感到一阵不适。
他下意识四下张望,屋内只他一人,桌椅板凳不像有人动过的样子。
夏日蚊虫居多,小小飞虫随日光里荡悠的浮尘停在季归遥脸上,他下意识拍去,飞虫又飞,脸上着实挨一下,碰到伤处,他痛得龇牙咧嘴。
前些日子,为了这次任务,他特意从千面老人那儿定制了这么一个薄皮假面,千面手艺精湛,配合祖传秘方,他的人皮面具,薄如蝉翼,贴服人脸,又特别耐打抗揍,轻易无法破坏,故闻名于世。季归遥也是废了莫大的力气得来的这副面具。
他脸上的青紫痕迹证明了世上传言非虚。
一旁雕花木门开了缝,韩平抱着东西用后背顶开门,再转身而入。
他迈着轻快的步调,阳光泄落,娃娃脸上笑容灿烂,和床上因疼痛而有些狰狞的青紫的脸构成鲜明对比。
“你醒啦。”
韩平把药箱置于桌上,看到季归遥大眼懵懂,他走近前去,才发现那人圆钝的鼻头上多了小片鲜红,像一座小山包矗立,这张脸也是青的青红的红,嘴巴咧咧着,牙床紧合,瞧着是一副痛苦的样子,韩平性子活跃,素来对人以礼相待,此情此景他实在忍不下,笑道:“你这……哈哈哈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双杏眼笑出水花。
这下,季归遥是身心俱伤,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哪一个不怒赞一句“鲜衣怒马少年郎”,怎到这群人面前,偏偏要被嘲笑。
哼,果真魔教妖人,夏虫不可语冰!
那双杏眼里情绪转变极快,此时泪水已拂,眼睛的主人大步走来,手上是伤药与绢帛。
“我是来为你换药的,你别动,我来。”
季归遥心里是不屑与谩骂,他眼中则是茫然与悲切,见到生人靠近时敌意悄然而生。
戏,还是要演的!
随着伤口与空气碰面,他悄悄握起拳头,青筋冷汗于额上乍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兔子甫入狼窝不就这般?季归遥以为。
隐忍的哼声传来,张文君停住推门的手,阳光穿过半掩的门缝,少年半身伤痕已被重新包扎完毕。
他脚下微顿,推门迈步,浅唇轻笑,道:“韩平,伤口恢复情况如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甚好!甚好!睡了差不多一天一夜,少侠体质不错,不仅外伤好转快,精神也挺好的!”韩平双眼弯弯,按实情如数汇报。
什么?!一天一夜,他到底用了什么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季归遥惊诧,他以为那是昨日之事,没想到竟隔了这么长时间……
“你醒了,感觉如何。”不咸不淡一句。
废话,小爷不醒怎么……
哎?这声音……是他?
季归遥躺在床上,侧过头去看,这人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毫无突出之地,就像泼入湖中的水,泼出去再也无法分辨是湖中水亦或水中湖,平淡极其平淡。倒三角的眼睛,眼尾微垂,仿佛投石入湖,叫平淡多添了分阴郁险恶。季归遥略有失望。
脑子糊涂了,怎么可能是他。
“公子……公子……你的声音…”,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坐起身,双手颤巍巍伸向那人,“是……你救了我……”
念他有伤在身,张文君切近几步,季归遥一把勒住他青色衣襟,噙泪而视:“多……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说罢,他垂头,两肩抽动,像幼兽般呜咽声渐起,大颗大颗眼泪圆滚滴落,洇湿青衣。
一滴泪敲在张文君手背,他抬手扶住少年的肩,少年仰头,泪水是决堤的洪流,悲怆、惊恐在他眼中交织往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张文君从医数年,医治伤者无数,处事不惊,唯有与生人攀谈最为不擅,心里盘算居多,脱口讲出的也仅这几字。
季归遥激动中误触伤口,眼泪悬在脸上,他呼吸得焦急,攥紧手中衣襟,断断续续讲述事情经过。
“我叫李尧,五帝之尧的尧,年十五。”
他世居登州,随家中父母来幽州避暑,本是气氛悠然,家人间相处和睦至极,未设想山匪来袭,致他家破人亡,那日便是匪徒穷凶极恶,欲斩草除根对他紧追不舍。
“若非公子搭救,我怕是已经命丧黄泉,再无法报仇雪恨,”季归遥收住泪水,排却万难坚决道,“求公子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韩平见状叹气:“没想到你的经历如此凄惨,我刚才那般调笑你……”
随即,话锋一转,他又道:“你放心,我家公子心善,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韩平……”张文君似是有些犹豫。
他对上少年诚挚的双眼,思绪百转千回之际,有人破门而入,辩驳道。
“不行!”
张文君回望,“齐大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莫说我不许,是时间不许,要事不许。”
齐浔依旧是一袭玄衣加身,他环抱双臂,薄唇紧抿,一滴汗顺着高挺的鼻梁流下,悬置鼻尖,阳光照射在他挺拔的身姿上,却穿不透他黑漆的眸子,只有蹙起的剑眉暴露他此刻心境。
锐物磕落地上,发出一阵声响,韩平怔怔站着,他被突如其来的辩驳声吓一跳,“也……也是,我们此行前去大域……”
黑影忽闪,打断他说话。
“我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少侠何必心急一时?”齐浔骨节分明的宽阔手掌迅速扯开紧挨的两人,眉头舒展,笑问。
手里一空,季归遥心里冷哼,惨剧不落在你身上,你当然不急。
刺目的光一时晃眼——是方才韩平掉落的剪刀,季归遥心有一计,他当即跌落下床,抢过剪刀,对准脖颈。
“齐公子说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眸光闪烁,分不清是愤懑或是不甘,“但此事终究未生在你身上,此等空话……莫再说了。”
他转向张文君,呛出泪,唇上带笑,一副戚容,“公子,我已无路可走,孑然一身,若公子不嫌,但请公子收留。如若不肯,山匪横行,我又资质愚钝,恐报仇无门,还不如即刻和父母团圆,共赴黄泉路!”
“啪”,室内桌椅板凳、物人飞尘,好似都在某一刻止住不动。
那眼里的决然,毫无血色的指尖抵住的利刃,像寒冬亘古不化的冰锥,带着最阴绝的气息,捅穿张文君的心,他这一掌极富愠气,呼得季归遥脸一偏,即刻鼓成另一个山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胡话!”少年和另一人身影重合,张文君激动万分,他想也没想招手上去,夺走剪刀。
“以死相逼并非明智之举,”他把剪刀丢给韩平,“我留你便是,何必来这一出!”
哼!好一巴掌!季归遥同样愤懑不堪,还没谁敢这样冒犯他。
纵然千万般不愿,他摆正脑袋,又哭又笑着,喊道:“谢公子!谢公子救命之恩!”
“我定不负公子好意!”
这出戏毕,他的伤口再度裂开,幸而不严重,张文君重新替他检查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