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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侯动用举国之力都无法查到的事,矩子鬼面查到了。他不仅知道是从前的公子重耳,现在的晋侯掳了她,还在他潜进那座宅子想要将这个女郎偷出来之时,让他撞见了他最不愿意见到之事。
这个女郎,竟然紧紧地抱着晋侯重耳,口口声声地喊着“檀郎”,行着欢好之事。
不懂情事的矩子鬼面居然会伤心,会难过,会坐在食肆里买醉。
只可惜,一夜一昼的酒饮下来,矩子鬼面非但没醉,还愈来愈清醒。也甚好清醒,所以在见到姬秋之时,他虽然意外,犹记得先去处理掉公子重耳派出的尾巴。
知道这个女郎已有离意,自然不等她出口相求,矩子鬼面便不无欢喜地说道:“鬼面曾经说过,姬秋虽丑,然,鬼面却心悦之。如果姬秋愿意,鬼面愿陪姬秋浪迹天涯,笑看红尘,游尽名山大川,阅尽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当如神仙中人,姬秋可愿随我前往?”
姬秋尚未答应,矩子鬼面已然想到欢喜之处,发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口了。整颗心,便又开始荡荡然,揪揪然,不知所谓了。
如矩子鬼面同游天下这段时间,姬秋委实过得快活。没有哪一刻如这段时间一般,让她由衷地感觉到真是为自己而活的。
如若不是察觉自己怀了身孕,姬秋想,或许这般活着,也是不错。
然,一个小生命,没有预警地来了。是她跟重耳的孩子!
在大夫的口中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后,姬秋所有的悲伤,痛楚,不舍,绝望,失落,以及爱恨,都给沉淀下去了。
她给自己沐浴更衣,推开纱窗,让那一轮艳阳照入室中,照在她的身上。
她,有孩子了。自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再不是孤身一人。这种感觉,真好!
自知道有了孩子后,这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便一直笼罩着姬秋。就是这种感觉,让她平静下来,让她微笑着,让她突然渴盼有一种稳定安然的生活。
让她可以平静地,快乐地等待着孩子的降临。于是她便想到了陌阡,想到了那个最好的避世之地。
对于姬秋的决定,矩子鬼面自然没有异议。因而,他们才会出现在晋国通往秦国的路上。
到了用早餐的时候了。
矩子鬼面从车驾上跳下,来到姬秋身边,温柔地望着她,道:“阿秋,用餐了。”
“恩。”
姬秋掀开车帘,在他的扶侍下走下马车。
“小心,前面有一坑。”
“阿秋,绕过那石头。”
听着矩子鬼面的唠叨,姬秋哧地一笑,道:“不必如此小心,我还体健着呢。”
矩子鬼面呵呵一笑,咧着大白牙,“先生说了,一定要小心了,才能保得这孩子。”
孩子啊?
姬秋微笑着抚上小腹。
矩子鬼面小心地扶着玉紫,眼眸中都是笑意。当看到她平平如也的小腹时,他的笑容更灿烂了。
这个时代,血脉还不是那么被人推崇。对于时人来说,养别人的儿子,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以说,相比血脉骨肉而言。姓氏更重要。只要那孩子是跟自己姓的,是愿意祭祀自家鬼神的,那么一切都可以忽视。
这也是生殖崇拜地表现之一:孩子本身最重要!他的父亲具体是谁,远不如后世那么看重。
两人来到一棵树下,矩子鬼面把外袍脱去,扶着姬秋坐在自己袍服上。
姬秋双手放在膝上,望着前方的隐隐青山,含笑不语。
青山深处,似乎出现了她那孩子的面孔。想来,不管是儿是女,他必是美丽的,高贵的,出色的。
呵呵,苍天对自己还是不薄的,现在她有了孩子,而且,身边还有对自己这么好的矩子。
矩子鬼面侧过头,痴痴地望着扬唇浅笑的姬秋,他的目光中闪耀着欢喜。现在的姬秋,与三个月前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了。这样甚好,甚好!
这时,一阵秋风吹来,姬秋向后一倚,靠向树干,闭上眼睛。
看到一片树叶飘到她肩膀上,矩子鬼面伸出手抚了抚。姬秋突然睁开眼,侧头看向他。
见是矩子鬼面,她朝着他温柔一笑,道:“矩子,谢谢你。”
本来,大恩是不言谢的,可是姬秋还是想向他说一声谢。
矩子鬼面摇了摇头,道:“鬼面是真心喜欢阿秋,也是真心喜欢阿秋的孩子,阿秋无需道谢。”
姬秋沉默了。
矩子鬼面又忸怩的低声说道:“阿秋便不再想想么?有鬼面相守,阿秋与孩子毕定会是这世上最为开心之人。阿秋你便真的不用再想想么?”
姬秋扬唇一笑,坦然道:“姬秋早就告诉过矩子,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许夫主。便是这般,挺好!”
“可……可……阿秋不是答应鬼面再想想的么?”
“然。”姬秋甚是认真地道:“只是现在非同往日,姬秋现在有了孩儿,秋这一生,足矣!”
两人又沉默了。
少顷,矩子鬼面朗朗一笑,“阿秋不要太铁齿呢?或许等到孩儿出世,又或许孩儿到时想我鬼面这个君父,其时阿秋会改变心意也未可知呢?”
姬秋哑然了。
与矩子鬼面相处,总是这样,姬秋总是不知道要跟他怎么说话才好。而矩子鬼面,也总是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他似乎只要这样看着姬秋,便满足了。
两人分吃了一些干粮,又休息了一会,便又起程了。
姬秋站起时,矩子鬼面再次伸手来扶。
姬秋低语,“我现在无事,矩子不可太惹人眼。特别是怀儿之事,不可说出去。免得那人知道了。”
自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之后,姬秋甚是欢喜,人却变得浑浑噩噩的,直到现在才记得要提醒他。
矩子鬼面恍然大悟,连忙应道:“然。”
车队在官道上驶了六七天后,离晋阳已经远了,官道上的行人也大量地减少。渐渐的,两侧出现了大片的树林,一望无际的荒野。现在是深秋了,许多田野也已荒芜,更显出一种苍凉之意。
姬秋的马车,是那种可容六人睡下的大马车,车壁还备有酒,香炉火炭被塌之类一物俱全。她这马车外观看起来也就一般,里面却与权贵的马车无甚区别。
好在矩子鬼面行事周到,因而尽管颠簸,姬秋一路走来,倒也不甚吃力。
因着姬秋有了身孕,故而矩子鬼面驭车不快,原本只需二十余天便可以到的陌阡,如此慢悠悠的行来,直行了一月,再换水路,坐舟又坐了几日后,总算到了。
所幸姬秋一路俱好。
陌阡的乡人待人热情,为避人耳目,姬秋在矩子鬼面的帮助下悄然而至。只悄悄去拜会了白叟,又去见了霞跟冬,然后在他们的帮助下选了一处僻静又风景秀丽之地伐木造房,终是安下身来。
晋王宫中。
重耳的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竹简。他跪坐得笔直的,烛光中,他那身影长长地映在穹形殿上,有一种异样的空荡。
一阵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极轻,极轻。她慢慢地靠近重耳,小心地来到他的身后,一双小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来人没有注意到,重耳翻看竹简的手,突然变得僵直了。
那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后,轻轻地揉按起来。她才按了两下,突然的,重耳把竹简一合,暴喝道:“出去!”
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从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跑出,跪倒在他身前,颤声说道:“君侯息怒,君侯自怒,妾不敢了,妾不敢了。”
重耳俊美的脸上,沉寒如冰,他瞪着穹形殿顶上,自己投射出的孤影,声音一低,语调也恢复了优雅,“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