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厨房的窗口用木板钉死,把餐桌搬进厨房。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好像他们想把一切罪证都留在这一个房间里,不漏一丝出去。这里就是我的监狱,我自从被他们推上餐桌以来就一直在这里待着。不,这么说不准确,我并不是囚犯,而是被放在餐厅等待被烹饪的食材,他们没有人看管我,没人觉得我有机会逃出去,只有一把锁挂在门上,钥匙在总工程师那里。
我被绳子捆在餐桌首位的椅子上,已经七八天没吃一口东西的我根本没有力气把绳子挣脱,更何况我的右小臂和左小腿都已经被切掉,左侧胸口已经可见肋骨,左臂完全被切除,只留下锁骨凸起的形状。他们胡乱地用纱布缠了起来,让伤口不至于一直滴血。而我的座位下方已经留下一大片血渍和尿渍了。
如果是在地表,如此重伤我估计早就死了,但在这律法难以触及的无光地底,死亡并不像地表那样轻快。我在昏迷与清醒间失去时间概念,只能靠数他们吃了多少顿来确认时间,有可能他们一天吃两餐或三餐,也有可能他们在我失去意识时吃过一餐,所以我的计算可能有偏差。他们用绳子勒住我的嘴防止我自杀,但还会喂我水,我会排尿,他们有个桶专门放在我的椅子前,偶尔有人去倒,自控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尊严也早就丧失殆尽了。这些都不算什么,伤口持续的疼痛和麻痒感也不是最折磨的,最折磨的是他们的下一餐。我不知道他们下一次要切掉我的哪个部分,又以什么方式烹饪,但他们一定会把我的肉装进一个个盘子里,在餐桌上分发,却唯独没有我的那份。他们低着头看餐盘,或看着我脑袋抵在餐桌上口水四溢的丑态,我是他们的船长,也是他们的笑料,我是主食,也是餐后甜点。我在他们的视线和口腔中被分食了,而我只能闻着弥漫的肉香,贪婪地盯着被煮熟的肉和脂肪,吞咽口水,等待这次折磨的结束。
也不是没有人对此不人道的行为提出过异议。一开始是反对食人,后来是反对在我仍旧活着的情况下把我分食。但总工程师给出的答案是——“这是为了所有船员们能活着,也是为了船员们所食用的食材新鲜所做的必要决定”。提出异议的人死了,我少缺几块肉,他们会加几餐。
确实,这很折磨,但是这是我自己选的。哪怕我失去尊严和人性,我也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怨他们任何一人。如果我憎恨他们,下一次我又该如何面对他们?每当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回忆我曾经遇到过的比这更悲惨的折磨,在回忆中,几乎能腐蚀内脏的饥饿感和浑身的剧痛就不算什么大问题了。但心态的健全有时跟不上肉体衰败的速度,这让我难以自控,我会低声辱骂他们,我会恳求他们,我会在椅子上蠕动、挣扎,试图靠近餐桌上的食物……哪怕我知道那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仿佛就像是身体自行做出的决定一样。
我想到濒死海兽的状态,它们总是很平静,哪怕被划开腹部,它也只是看着人类摆弄它们的内脏,仿佛主动献身一样……但我知道,它们只是没有抵抗力了,在压倒性的死亡恐惧中迷失了。啊……大副临死前也是这个状态吗?他很平静,他全程都没有喊痛,他的手指抽搐地抓住我的衣角、然后又松开,身体微微颤动,却完全不打扰我下刀。在我捧起他的肺埋头撕咬的时候,他歪着头,压不住地咳嗽,大睁着眼睛看向头顶噬王者遮天蔽日的雕像,他的眼睛镜子般倒映出伪星和深埋水底的太阳的光辉,他的嘴角和鼻腔慢慢溢出血液和内脏碎块,把他苍白瘦削的脸染上一层明媚的红晕……
他们餐桌上偶尔会提到大副,航行顺利,大副就像往常一样履行他的职责。因船员的希望和船长的绝望,餐桌上一直保持着一种放松又沉默的氛围。我频繁地想到大副,我怀念大副的气味,像植物的芳香和柠檬味混合,又有一点海盐的味道,自从我品尝过一次他的内脏和一点肌肉及脂肪后,就总是能清晰地闻到他皮肤散发的这种气味,这让我在饱腹状态都会食欲大开。他不打理头发,梳好的头发会慢慢变得蓬乱卷曲耷拉到额前,我每次看不惯的时候都会一点点给他洗干净、梳直、拢到脑后,我喜欢他干净利落的发型,他生前总是头发乱糟糟的。他的手腕很细,手指骨感又纤长,我喜欢与他十指交握,他的身体也很轻盈,比身材矮小的女性还要轻,走路晃晃悠悠地,每次暴风雨我都不会让他出舱门……
我的脑袋可悲地思考大副会来救我的可能性——就因为他不需要吃东西,而且就他没有上过餐桌吗?他只是一具尸体、一串符文。他不懂得死亡或者受伤是什么概念,就算他看到我现在的状态也不会有多余的反应。而且我唯独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丑态,谁看都行,唯独他不可以,我想想那个场景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要绞缩到一起了。不是怕他会害怕或者悲伤,我知道他不会有这种感情的,我只是自私地想在他面前保持体面和尊严。我留给大副的记忆绝对称不上“美好”,但我希望在他的记忆里我是个掌控自己命运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我希望成为的人。
我感觉自己就像玩娃娃的小女孩儿,把自己脑袋里的幻想灌输到一个根本不会思考也没有感情的人偶身上,我需要的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偶,这样我摆弄他没有负担,宠爱他也没有负担,我非常自然地把对死去大副的愧疚感倾注到他身上,顺便在他的记忆里构建一个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的样子——一个随性、想做就做、掌握自己命运的优秀船长。我就想对待一个记事本一样使用他,在他身上画画,撕扯他的纸页,写日记,做工作记录……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人,我使用他,把所有我不敢对人类甚至自己表达的东西全都倾倒给他。
他应该恨我的。
总工程师打开厨房的锁头,船员们一个个姿态规矩地走进来,厨师让水手把我拉起来平放在桌上,这让我意识到他们终于决定开始吃我的内脏,或许只是配菜,他们不可能一口气把我所有内脏都吃掉,那样对他们来说很浪费。厨师用尖头的切肉刀划开我的腹部,相比较其他伤口并不算特别疼,没有多少血,但小肠和大肠一股股地冒了出来,黄白色的脂肪一簇簇缠在反光的大肠表面,小肠是粉色的,表面很干净,有血丝,嚼起来是偏韧的,血腥味稍微有点重,我更喜欢肝那种偏硬的口感,虽然吃起来并没有生食特别的味道,最鲜美的是心脏和肺叶,口感软韧,汁水四溢……我的口水又滴在了我的胸前的纱布上,把凝固的血渍浸透了。厨师按住我的肩膀又割开了一些,我看见肋骨和胸肌的纹理以及起伏的膈膜。刀横向慢慢切开,将骨与肉分离,胸前被剥开的两片肉皮还带着一丝脂肪层,就搭在纱布上面,泛着明媚的反光,仿佛诱惑我吞下……我低下头急迫地想要咬住那片肉,厨师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两边的船员拽住了我的脑袋上的绳子把我的嘴勒住,很遗憾,没咬到,我饥渴难耐地喘息着,鼻子仿佛又闻到了大副身上那特别的味道,我想仔细辨认,但厨师撕扯开内脏的剧痛让我再次昏迷过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想我马上要死了,我看见冥河死神的面容在灯光下飘摇,它的棋盘等待我落子。但一晃神,棋盘再次变成了餐桌,一个模糊的人影急促地把我晃醒。
“船长,可怜的船长……”她脸颊凹陷、满面泪痕,我恍惚间没认出来这是谁,“我偷到钥匙了。船长,我看不下去你这样受折磨了……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我们这些人早晚要受报应的,风暴神在伪星的光辉间凝视着一切……”她纤细的胳膊很费劲地抱起我,哪怕只有半截身子,这对一个长期缺乏食物的女性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我渐渐反应过来她是我的船医,我很久没在餐桌上见到她,我以为她早就已经死了。
我扭了一下身体,试图阻止她:“别费力了……给我点吃的就好,哪怕让我吃一口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无声地从她眼眶滑落,但她仍然一步一步地把我带出了厨房。
“马上就结束了,船长。我不是要救你,你已经没救了。我只是想让您有尊严地死去,你不应该被众人分食……你是个好船长,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船长。”
我因疼痛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了。死亡,梦寐已久的死亡。
“……谢谢你,医生。”
她走过甲板,将我拖到栏杆旁,她一边剧烈地喘息,也不顾我身体的肮脏亲吻一下我的面颊,随后一口气将我推下我的船。我在空中打着转落下,几乎贯穿耳膜的水声,被洋流裹挟身体的无与伦比的放松与释然,饥饿和身体的疼痛仿佛都被冲刷殆尽,我像呼吸空气一样大口将海水吸入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肺部,隔着海面,我隐约看到跑来的人影,黑色的人影……
或许是大副。我闭上眼睛,希望自己沉得更深一点,我祈祷大副什么都没看到。我不希望他最后看到的船长是那个浑身是污物只能靠着别人怜悯才能死去的残缺家伙。他的船长在那个和往常一样无光的黑夜亲吻他,看着他离开驾驶室,慢慢关上了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又见面了。来,下棋吧。或者你想再休息一会儿?”
船夫放下船桨,将挂在船头的提灯点得更亮些,它没有一丝皮肉的苍白面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一个形状端正标准的人类头骨。这或许证明它曾经是人类,或许它只是出于兴趣戴在头颅的位置。
我低下头看向棋盘,我在这方面有非凡的天赋,我下棋从未输过,哪怕面对死神也是如此。每胜一局,它就将我的人生重来一次,这是死神与我的契约。但这个契约的起因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的祖母。
“你的父亲不像她,但你像她——我指的是性格。所以你说不定能成功。”它把帽子摘下来,悠哉地靠在船头翘着二郎腿,“看你的表情,又谈恋爱了是不是?不过这次你没有生孩子,看来是吃到教训了。”
“我已经遇到他四次了,他是个很好用的导航仪,或许是寻找盐神的关键道具。”我抬起我之前已经断掉的右臂,拿起黑色的骑士,落子。
“地球上所有最瑰丽的相遇与传奇的恋情都是发生在那片无光的海面上的,有时大锁链都会为之震颤。”死神张开下颌骨咔嗒咔嗒地笑了,“我和你祖母也是在船上相爱的。第一次见面时我正在她的船舱里偷吃她的鳗鱼罐头,我把鳗鱼抹在面包片上做成鳗鱼三明治,还递了一片给她。她不是什么心善的好人,正常情况下她会把偷渡客像丢垃圾一样丢进海里,但那次是个例外,她觉得我像只可怜的小老鼠,而她非常喜欢巧匠鼠。”
这是它第一次谈起自己过去的事。它曾谈起过我的祖母,语气更像是谈论挚友或者某个它很尊敬的人,我没想到它和我的祖母有过那种关系。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的后代?”我盯着它,等待它落子。
“我是死神,是冥河的船夫,我不是任何人的儿女,也不是任何人的父母。”它探身拿起白色棋子,“不过我确实和你祖母相爱过,我们还曾一起经历了一段非常传奇又坎坷的冒险。她并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猛烈的好奇心为我出生入死;我也爱她,不是你想的那种爱,我得找个词……对,我是个无性恋,你明白吧?”
我皱着眉看着它将王后移到的地方:“我不明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死神不应该爱任何人类个体,这是我在被设计之初定性好的,你的祖母对设计我的那些家伙来说是个意外,好在爱情没让我触碰真正的禁忌,不过……这和你现在追求的事也没关系。‘爱’确实有很强大的力量,但是你并不会利用这种力量。彻底死亡带来的乏味和死寂对你来说是最恐怖的,比对你身体和精神的折磨还恐怖……我理解你,我曾用自己的方式逃避注定的命运,而你有你的方式。毕竟这是你的旅途,而我/死亡只是你人生的一个短暂的环节。”
“你说过,你让我一次次重复自己的人生只是出于兴趣,但还有另外一些‘人’需要我去这么做。所以这是我祖母的要求?”
“……不是,但她默许了。”死神苍白的指骨抚摸过下颌,转移了话题,“我们快下完这盘棋吧,哪怕你厌倦了‘重复自己的人生’,在对彼岸的恐惧中你也依旧不想输给我。只要输给我一次,你就可以得到解脱……”
它不想让我这个凡人了解那些司命之间的争斗。我默默地歪过头,看着在冥河里沉浮、哭喊的人类,他们面容被黑色的液体覆盖,伸出手试图攀附死神的木船,但他们永远碰不到,凡人总是如此,永远无法逃离自己注定的命运,在有限的空间和时间内做着最卑微的挣扎。这里这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和他们没有区别。
我抬起头看向死神,回答道:“我没有我父亲那么脆弱,我现在还没遇到真的能把我击垮的事,我暂时还不会放弃。”
死神撇了撇下巴,百无聊赖地继续和我下棋。它越来越敷衍了,这是它必输的棋局,最终,我的兵碰倒了它的王。
“回去吧,你又一次战胜了死亡。”
船夫摊开双臂,“啪”地一声合上了棋盘,我从死亡的幻梦中惊醒,咳出喉咙里半凝的血块,撑起身子拔出扎在胸口的黑曜石仪式匕首,我几乎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不正常的抽搐,但这对伦敦人来说算不得什么重伤。我环视一周,是的,这里是伦敦的独眼舵手酒吧,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喝醉倒地的醉鬼。
我扶着吧台站起来,抓起老板擦桌面的抹布擦了擦手里的血迹,在老板困惑的视线中一瘸一拐地离开独眼舵手酒吧。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哪怕我根本没在酒吧喝酒,走在陆地上我还是像喝醉了一样难以保持平衡,在海上待久的人总是如此。
我现在很想快点回到我的船上,不过我在伦敦还有事要办,我对着街边的玻璃橱窗整理好头发,让自己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随后我拿出证件走进海军部的大楼。
凭借以前在海军部的关系和人情,我很快就说服了外交与贸易部门的负责人把收集海军部情报的任务交给我。上次我就是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死的,但为海军部办事利益颇丰,而且现在将军还不至于把太过重要的任务丢给一个新手船长。这次的目标地点是德莫岛的钢铁与苦难真菌公司,甚至还在近海的贸易航线上,对老练的船长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我和不熟悉的军官们笑着告别,离开了外交部,下楼一推开海军部檀木框的玻璃门,我勉强挺直的腰背终于因疼痛垮了下来,好在马上就能回到船上了。我眯着眼睛看向港口的方向,伦敦的空气中泛着粘稠的绿色光辉,港口的船只隐约可见,更远的地方是灯塔,甚至可以看到猎人塔楼的黑色尖顶……
路人的视线漠然地从我身上划过,让我下意识地把视线收回到伦敦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电灯没亮,绿色的光来自巴扎,空气中泛滥的光辉让伦敦在没有街灯时也能勉强视物,但巴扎的分泌物和司命的光辉完全不是一种东西。
司命,或者说恒星,它们的光是一种律法实体——地球上的生老病死、物理法则,所有的规律会在太阳的光辉下得以实行。而地底“尼斯h”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则因为缺乏太阳光导致律法被削弱,在这里一切化学和物理规律都会被扭曲,死亡也变成一件艰难的事,除非身体受到极其严重的重创、淹死在海里、或者回到地表被阳光审判,否则伦敦人很难自然死亡。除此之外,尼斯也有许多地表难以见到的奇迹和怪异,地狱甚至就在伦敦隔壁,魔鬼还在伦敦开设了大使馆,死神所在的冥河活人也有机会探索到,梦境和未来可能同时与现实共存,这里真菌和几乎全部动物都有一定程度的智慧,老鼠还会说话……
它之所以“无光”,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它在地球内部,也因为这片陆地和海洋都是死去风暴神的头颅的一部分,风暴神的颅骨对司命无孔不入的光辉起到了一定的隔绝作用。我能见死神这么多次,也多亏了把我淹死的这片风暴神的脑浆。
我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到沃夫斯塔克港口,爬上我的丽姬娅号。站到船上时,我的身体终于可以随着海浪保持平衡。昨天在酒吧鬼混的水手们都回来睡觉了,还有几个仍在甲板上点煤油灯打扑克。
“收拾收拾,我们马上要走了。”我拍了拍离我最近的那位船员的肩膀,她有一手臭牌。
她一扭头看到我,朝我挤了挤眼睛:“好嘞!船长,我这就下去叫那些懒鬼起床。”
在其他船员压低的叹气声中,她非常干脆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筹码和她剩下的钱,牌局中断了或许正和她意。看着她的脸我想起来上一次她也是分食我的那群人中的一员,能一直活到最后也算是抗压能力不错的老水手了。我笑了笑,绕过他们走进甲板下方一层,我身上现在的伤口也得处理一下,有船医在我也没必要去花钱找码头的黑医。
“船长,你到底是怎么搞的?难不成你和人决斗了?”我坐在船医房间的床上,她看着我被血浸湿的长袍埋怨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简短地回答:“被死神捅了一刀。”她的表情显然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实际上我确实是在酒吧被死神或者它的使者一刀毙命,那一刻也成了我不断重复的人生的起点。
船医剪开我的长袍和内衬,因为我拒绝使用麻药,她便直接用酒精消毒、缝合伤口、再缠上绷带,绷带扎紧胸腔的感觉让我安定许多。船医的表情有些忧虑:“船长,要不要休息几天?如果切口的角度我没看错,这一刀是直接捅进心脏里了,我没敢缝更深处的肌肉。”
“我相信你的技术,不会出问题的。”我披上外套站起来,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她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艘船专业人员依旧不足,大多是打杂的水手,舵手和水手长倒是老练的家伙,炮手们能瞄准其他船只但海兽对他来说有点挑战性,船医也算可靠,我现在急缺一位能照顾丽姬娅号发动机的轮机长。上次的工程师是在寒霜城遇到的,她确实很不错,但寒霜城有点太远了,对丽姬娅号目前拥有的补给和燃料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说不定钢铁与苦难真菌公司会有合适的技术人员……
我走上甲板,让水手长安排水手起锚离港。在指挥室收好海图及日志后,我抱着这堆东西快步走到船头撞开驾驶室的门,踢了一脚脸上盖着帽子正打鼾的舵手身下的椅子。
“船、船长……?”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我放下手里的文件,擦掉罗盘上的灰尘,用钥匙开启驾驶室的观景窗的金属外壳,在机械的咔嗒声中金属外壳自动收起,露出窗外漆黑如墨的海面。在战斗时这个观景窗是封闭的,角度和指令数据都从指挥室发送,舵手不需要观察只要完全按命令执行操作就可以了。这主要是为了防止舵手亲眼看到怪物或敌船时,因为恐慌及其它精神上的影响进行违背策略的转向,但如果是正常短途航行,由经验丰富的舵手完全负责也没有大问题。
“舵手,下一个目的地是羊岛,你比我熟悉家乡海域的航线,航行日志就由你填写了。我相信你能掌握局面,有问题叫水手去船长室找我。”我指了指海图和航行日志。
舵手的眼神也不知道是刚睡醒的迷糊还是委屈,他慢吞吞地说:“船长,您让我干这么多活,是不是该让我升职了?”
“怎么,你想当大副?”我笑着眯起眼睛。
“那……那倒是不至于,但是二副或者三副什么的,或者……”
“二副先生,那你现在除了掌舵和规划航线,还得处理一下燃料及物资的清点核对。水兵那边说炮弹受潮了,麻烦你去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顺便叫水手长带人收拾收拾底层仓库,前几天不是有人在那里看见老鼠了吗?万一爆发鼠疫就遭了,等他们工作结束你得去检查验收。你看,这是艘全部船员不超过二十人的小船,很多事都得管理层亲力亲为,水手还有倒班可以休息,船长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大问题都得到现场。确实很辛苦,但是工资方面我会给你多一些的,大概也就是每个月多两枚回声?水手长你羡慕吗?每月的工资还比你做舵手时少三枚回声,毕竟舵手是技术人员,不是谁都能上的,而管理层——包括我在内,基本上都是可替代的,只要是个对船只航行稍微有点了解的人就可以成为船长、成为大副,但技术岗位的人员并不是谁来都行的。不过如果船毁了、货物丢失了、甚至大批船员因管理层的失误死亡,回到伦敦接受审查、进监狱、交罚款的是我和大副和二副,而不是领航员或者舵手。”
他傻傻地看着我,又低下头:“船长,我还是就做舵手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待会儿我给你拿茶和点心的过来,航行中遇到没法解决的麻烦就找我,我来处理。”我把他的帽子戴回他的头上,摆正,然后把他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早点到羊岛,我们就能早点休息,大概休息一天左右。你还记得羊岛卖苹果酒的那家店的炸韧块吗?只有羊岛的炸韧块是最正宗的,你可以去尝尝。”
“船长,我到羊岛之后能去你房间找你告解吗?”舵手的脸被我碰得似乎有点发红,他眨着眼看我。
“当然可以。我以前说过任何船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告解的。上一次你是在……”我思考了一会儿,在被死神杀死之前的记忆对我来说有点模糊了,因为那是我不会重复的人生,哪怕只是昨日,也遥远的像婴儿时期的记忆。
“我在两周前找过您。”他急忙回答,没让我太尴尬,“我和船长您聊了我的——”
“嘘!别在这里说出来,这些话是要对上帝说的。”我苦笑着打断他的话,“等到了羊岛我们再聊。”
在我换掉全是血的长袍并处理完船上那些琐事后,丽姬娅号已经航行几个小时了。我当然没忘记给舵手带过来茶和点心,端着餐盘来到驾驶室时我精神有些疲惫,饥饿感和断肢的幻觉仿佛还在啃咬我的神经,但身体还勉强能撑住。羊岛实际上并不是前往德莫岛的必经之路,但是在那里我会遇到一位不起眼但非常优秀的领航员——也是我未来的大副。
我说不上来我的心情,理性上我是需要他的,但我的心在逃避他,虽然在这次人生、这段时间,我还并没有对他做出什么残酷的事,但我终究要做。我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行尸走肉,像使用趁手的工具一样使用他的全部。
我被来自未来的愧疚感击穿了心脏。
舵手在航行日志上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看我:“船长……要一起吃吗?您看起来脸色很差。”
我勉强笑了笑:“可能我只是需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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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教堂的钟声吗?充满祷文与蜡烛的梦让我脑袋像浆糊一样,我记不清具体梦见什么了,但我记得灼热的蜡在体内流淌,一点点填满我的皮囊……我盯了很长时间低矮的木质天花板,意识到刚才那只是换班铃。
换班,是的,该换班了。我挺起疲惫的身子从床上下来准备与大副换班,洗漱完毕,给我的雪貂喂食时,我才迟钝地想起船上现在没有大副。我未来的大副现在还在羊岛卑微地祈求路过的船只给他一个“领航员”的工作。
领航员是很吃经验的岗位,如果领航员规划的航线偏离方向,轻则推迟到港时间,重则全船陷入不测。一般有固定路线的船只是不会随便雇佣领航员的,而我第一次与他相遇时,雇佣他纯粹是因为好奇——他脸上有个蠕动的还会燃烧的符文。船员们因为迷信恐惧又避讳他,他们认为那符文是罪证,是不祥之兆。
就结果来说,他们的迷信确实是没错。
我在船头等着了望员的探路蝙蝠回来,还没听到它的叫声,他却先看到了羊岛灯塔的轮廓。家乡水域总是明亮的,巴扎绿色的光就浮在海面上,肉眼这时会比蝙蝠方便探路。但在更遥远没有一丝光线的陌生海域,可以靠声音探路的蝙蝠就比人类有用得多。
在放锚停泊到港口后,我如约聆听了舵手的告解,替上帝原谅了他,甚至还在他的请求下把我的雪貂给他摸了一会儿——我想起来舵手每次找我告解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小家伙。我的雪貂不怎么亲人,还有点晕船,我得庆幸今天这个暴脾气的小东西没有挣扎或咬人。
作为被逐出教会革除教籍的罪人我实际上没资格听人告解,但在这黑暗的海泽上,一个虚假的神父带来的安慰和真实的神父也差不了太多,毕竟水手们大都不信教,他们更相信风暴神,石神,盐神这类会真的诅咒或赐福凡人的存在。神父的作用更多的是给船员们一个永远站在人智和道德一边的精神港湾,用以躲避海泽带来的恐惧与精神失常。
我能做的也仅是如此了,我擅长安慰他们,治愈他们的心伤,不过有时我也会无能为力。当初我以为恢复记忆可以缓解大副的痛苦,但我没想到我和他费心费力寻找的真相会把他击垮。他想离开海泽,为了我,为了船员们,也是为了他自己——可我离不开他了。于是我告诉他,我有一个让他可以继续留在船上的方法。
我越来越恐惧见到他。
我披上衣服下了船,打算跟着船员们绕路去灯塔那边的酒吧喝点苹果酒。我本不想和我的大副现在就见面,但我还是在下船时一眼就看见了像乞丐一样在码头边上打瞌睡的大副,我就像着了魔一样不知不觉脱离了船员们走到他身边。
他枕着背包,缩着身子,靠在码头边的柱子上,穿着那身破旧不堪的黑色外套抱着他领养的真菌虫在海风中休息,路过的人纷纷避开他。他以前说过,他偶尔会去给岛民们干活打零工,但大部分时间都耗码头上等待愿意接纳他的船只。因为他喜欢海风拂面,喜欢脚踩在甲板上的感觉,虽然他已经忘记很多事,但他一直没忘记自己热爱着这片黑暗无光的海泽。
我可怜的大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把外套脱下来披到他身上,蹲下来看着他和他的孩子。他表情有些痛苦地继续打瞌睡,我伸出手刚想摸摸他的脸,却看到那只真菌虫已经被我吓醒了。大副的孩子是一株形状很标准的蘑菇,大概和人的小臂差不多高,菌柄上有带着野兽尖牙的可爱小嘴,但没有眼睛,菌盖是紫罗兰色的,有着油膜似的漂亮反光。它“吱吱”地叫着,用它的几根柔软纤长的触须拽它父亲的领子。大副困惑地嘟囔两声,把贴在他脸和脖子上的触须扒拉开,慢慢转醒。他抬起头看向我时瞳孔明显缩了缩,像是应激的动物一样僵在原地。
我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甚至苦涩的笑容。我本来能笑得自然一点,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他喉结动了动,身体慢慢没那么局促了,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又低下头看看我披在他身上的外套。他慌忙把衣服收拢在一起,双手捧着递给我。